第肆拾伍章飞鹰穿云
乍看之下,那人五官确与江潮有几分相似,细细审视,眼角却少一抹惊红,年纪亦比江潮小上许多,眉目尚未长开,气质稍显稚嫩,饶是如此,仍是姿容美秀,过目难忘。
就在此时,湖面泛起淡淡涟漪,那人五官随波轻荡,扭曲变形,变得诡异吓人,剔透双眸却透过水面,直直盯着独孤一陵,凝睇不转,透出浓浓依恋之情,深似渊海,不可测度。
独孤一陵心知身处梦境,醒时万般皆空,心中仍是升起喜悦之情,情难自禁地回望那人,那人似有所觉,双眼微弯,像极天上高挂的明月,黑白分明的眸子透出清光,亮过暗夜星辰,似两颗明星缀在脸上,分外夺人眼球。
独孤一陵亦难挪开目光,欢喜之情无以复加,又见那人双唇开合,似在对自己说话,身周却是静如鬼蜮,毫无声响,数息之间,涟漪散去,湖面渐转平静,似一块明镜悬在头顶,就见那人神情一变,眉梢眼角散去笑意,长眉轻皱,眸中亮光闪闪,神态凄楚,惹人怜爱。
独孤一陵心下诧异,忽感一阵剧痛突袭脑内,两眼发黑,差点昏厥,一颗心如被刀割,疼至无法呼吸,那人眼中泪水悄然滑落,神色哀伤,叫人断肠,独孤一陵观他神情,心中亦感难过,胸口宛如大石压身,更难呼吸。
忽而湖面清波荡漾,光线渐渐变暗,那人见状,神情仓惶,焦急无措,张口连声呼喊,独孤一陵四周本是寂静无声,谁知耳边蓦地响起一声尖叫:“一陵!”叫声凄厉,不忍相闻,他心口猛地一抽,瞬间自梦中惊醒,抬手一摸额间,竟是惊出一层细汗。
独孤一陵心口闷堵,难以喘息,缓过一阵,才觉呼吸顺畅,渐转平稳,他回忆诸多梦境,冷月平湖、芦花红叶多日不曾梦见,稚童之声消失无踪,却多出一名与江潮相似的少年,这些梦境似拼图洒落,离奇颠倒,却找不出丝毫联系,令他多日未得好眠,前两日还被江潮数落,真是郁闷至极。
此刻天已大亮,身侧冰凉,江潮不知所踪,独孤一陵起身下到车外,只见苍穹如碧,万里无云,山清水秀,景物疏朗,江潮负手立于湖边,仰首望天,似若所待,湖面波光倒映眼中,眸子愈加剔透,能惑人心。
江潮听见动静,回头看他一眼,道:“懒猪总算醒了,今日尚不算太晚。”
懒猪二字并不好听,但他多日晚起已是事实,无法狡辩,独孤一陵眼珠一转,笑道:“这一切都是师兄的功劳。”
江潮微微一愣道:“此话怎讲?”
两人说话亲密,不似以前疏离,独孤一陵大起胆子,去牵江潮的手,谁知江潮竟是缩手避开,他仍不死心,微一咬牙,猛地捉住江潮左手,五指一圈,紧紧握在掌心里,用力之大,好似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江潮面露讶色,看了看两人相握的手,没有挣脱,只道:“一陵,你的话还没说完。”
独孤一陵心花怒放,不禁大笑出声,末了才道:“一陵察觉师兄不在身边,自然就会醒过来。”
江潮愕然道:“这理由听上去可真牵强。”
独孤一陵神情陈恳地道:“一陵句句属实,绝无半点虚假之言,”话语一顿,声音渐转温柔,“只要有师兄在我身边,一陵确实能得一夜好眠,若师兄能一直陪着一陵,便是人生最大的幸事。”
这几日间,江潮褪去淡漠,融去冰冷,变得平易可亲,温柔近人,加之两人共经生死,同眠共宿,关系愈加亲密,独孤一陵感受手中淡淡暖温,终是压抑不住心底情意,对江潮一股脑吐出,说个痛快。
江潮闻言,双眉微蹙,神色犹疑,半晌没有开口,独孤一陵心生不安,紧紧抓住他的手,既感期待,又感害怕,亦是不敢多言,江潮沉吟片刻,忽地抬首望天,动容道:“来了!”
独孤一陵一颗心沉到谷底,旋即备感茫然,不明话中之意,就在此时,一声清鸣悠悠入耳,转头望去,天际现出一个黑点,数次呼吸间,黑点飞至近前低空,双翅舒展,盘旋不下,却是一只雄壮苍鹰。
江潮抽出左手,口中吹出一个哨音,清越悠长,远近可闻,苍鹰长鸣一声,双翅收拢,似流星坠地,直直扑向江潮,到二人头顶上方,双翅展开,微微扇动,轻巧地落在他的左前臂上。
这只苍鹰高大威猛,翎羽黑亮,鸟喙弯收,两爪如钩,头首转动间,双目透光,极为机警灵动,腕间绑着一个细小竹筒,想是传信之用,它盯看独孤一陵一眼,转头用鸟喙碰触江潮鼻尖,羽翼扇动,口中不断低鸣,模样亲昵,大出意料之外。
江潮抬手梳理苍鹰翎羽,神色温柔,清丽动人,独孤一陵见江潮对它颇为喜爱,心中大感吃味,念头方起,不禁摇头失笑,他的心胸何时变得如此狭窄,竟要吃一只鹰儿的醋。
江潮转眼看向独孤一陵,问道:“一陵,怎么了?”
独孤一陵收敛心思,问道:“师兄,这只鹰儿是你养的吗?”
江潮道:“这只苍鹰名唤穿云,由李泌先生从小养大,专为先生传信。”
要知猛禽一类向来不喜与人打交道,想要驯服一只天空之王,需得付出颇多心血,其中辛苦,多不为人知,独孤一陵一听此话,心中对李泌更加敬佩,道:“想不到李泌先生还会训鹰,真是叫人意料。”
江潮取下腕间纸筒,左臂一振,苍鹰鸣叫一声,顺势飞回空中,口中淡淡道:“李泌先生乃阁中谋士,地位超然,智计卓绝,此事算不得什么。”
独孤一陵入阁已有一段时日,瞧见那封密信,仍是不免兴奋,道:“师兄,快打开看看。”
江潮取出字条展开,略看几眼,一时不语,独孤一陵倍感好奇,探长脖子,问道:“师兄,上面写了些什么?”
江潮将字条递给独孤一陵,道:“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入目字体潇洒飘逸,颇有风骨,确是出自李泌之手,信上内容不过百余字,先是称赞二人办事得力,顺利完成任务,又嘱咐江潮照看自己,路上少惹是非,早日办妥拭剑诸事,安然返回凌雪阁,字里行间,尽是关爱。
独孤一陵看罢此信,心下暖热,江潮微笑道:“李泌先生很看重你,这次的事你也做得很好。”
能得江潮称赞,独孤一陵更觉开心,他卷好字条交还江潮,忽地忆起裴洛二人,便道:“师兄,我们离开太白山这么久,也不知洛景明与裴清近况如何,可以让穿云带信回去问问吗?”
江潮随手碾碎信纸,双眉微皱,似是颇感为难,忽而舒开长眉道:“我也很挂心两人的近况,穿云由李泌先生抚养长大,只会落在他的窗前,先生向来善解人意,定会替我们转交。”
独孤一陵闻言大喜,转而犯难道:“可我们眼下并无笔墨纸砚,如何回信。”
江潮道:“车中有笔纸,我替你取来。”
这辆飞车真乃百宝奇箱,诸物皆有,两人在湖边寻到一块平石,独孤一陵研磨,江潮执笔,不多时,二人写好回信,放入筒中,穿云颇有灵性,双翅舒展,盘旋云间,独孤一陵知山中猎户喜打飞禽,不免担忧道:“师兄,穿云长途飞行不是很危险吗?”
江潮道:“穿云来自塞外草原,此间之人自有一套训鹰之法,能教鹰儿辨人识物,当真厉害,加上穿云聪慧有加,一等一的机警,不会有事。”
独孤一陵总算放心,点了点头,江潮封好竹筒,吹声口哨,穿云长鸣一声,扇动翅膀,落在他的左臂,头颈转动,模样异常神气。
独孤一陵越看越喜欢,但他深知鹰儿习性,不敢贸然上前,江潮将竹筒绑在穿云腕间,轻抚颈下翎羽,道:“好穿云,劳你将此信带给李泌先生。”
穿云双目转动,长鸣一声,用弯喙去碰江潮鼻尖,江潮被它弄得发痒,脸上露出笑容,说道:“知道了,知道了,”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包,交给独孤一陵,“一陵,把它打开。”
独孤一陵依言打开纸包,谁知内中不是肉脯等物,而是一捧花生米,他大感愕然之际,却见江潮抓起一把放在掌心,喂到穿云嘴边,不禁讶道:“师兄,你喂错了吧,昨夜的野猪肉还剩许多,我这就去取一块来。”
“一陵,别去,”江潮叫住独孤一陵,摇头道,“放心吧,没错。”
穿云欢叫一声,双翅不断拍打,低头啄食花生,竟是吃得津津有味,独孤一陵目瞪口呆地道:“师兄,鹰儿不是喜欢吃肉吗?”
江潮看着穿云,目光温柔地道:“穿云被李泌先生从小抚养长大,不知何时爱上吃花生米,每回非要吃上一些方肯干活,李泌先生对它十分宠爱,听之任之,长此以往才养成这个怪癖。”
两人说话之间,穿云将花生吃个干净,它用鸟喙蹭蹭江潮鼻尖,以示亲近,江潮轻抚穿云尾羽,柔声道:“好穿云,快去吧。”
穿云颇懂人心,仰颈一声长鸣,展翅冲天而起,不多时,便化作天际一个黑点,彻底失去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