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似乎又没意识到这句话背后的严重性,只是单纯地把它当做一种威胁,怯怯地看着王郢。
那双眼睛湿漉漉的,带着一种天生的丽质和热情,不会怒,也不会怨,温和而充满怜悯,一如他以往做的梦。
不同的是,现在这个人触手可及。
王郢喜怒无常,突然又扫开横亘在两人中间的漆器,亲昵地把她拽入怀中,她猝不及防,衣袖扫过砚台,星星点点的墨渍溅地到处都是。
嘉树害怕摔倒,只好撑着他的腰,小心翼翼看着他漂亮的脸。
王郢往后仰,玩味道:“那个人,你当然认识。”
“岂止你认识,整个江东没有人不认识他,他实在鼎鼎有名。”
“因为他是个为民的好官。”
她柔弱,骨子里却有侠气,一听这些话,果然动也不动,瞪大了眼睛。
王郢宠溺地一笑,接着道:“他可以领兵,还会教农人种田,年纪轻轻就是个将军,是不是很厉害?”
嘉树赞许地点点头,恳切地盼望他说下去。
“他厌恶权贵,讨厌不公平,总想杀光江东的富人,去救济江东的穷人,你觉得他是个好人吗?”
嘉树复点头,很快又摇摇头。
“为何?”
因为她想到自己,她不想死。
她坦率地说:“教富人把钱分给穷人,这样不可以吗?”
王郢不置可否,在她唇边一吻,继续循循善诱。
“他也认识你,并且在找你。”
“找我?”
“是要把我关起来吗?”
这样问着,身体顺着他前倾,很自然地贴着他,全身心地倚靠着他,让王郢心里升起无尽的宽慰和欢喜,捧住她的腰,挑了挑眉。
“当然。”
“倘若你见了他,一定要跑掉,千万不要被他认出来,这个人眼神太好。”
“万一被认出来,要装作不认识他。”
她一咬唇,信了,诚挚地说:“谢谢大人。”
“我明白您的意思。”
“他恨犯罪的富人的女儿,对吗?”
如此这般,见到他心里难过也有了解释,这难过不是其他,而是对敌人的恐惧。
太阳偏西,光线被墙角折叠,靠东的窗格已经昏暗,两个侍女进来掌灯,左右的青铜烛台分别镌刻着饕餮纹,通体泛绿,由栩栩如生的兵佣承托,他们昂着头,神情肃穆,眼睛跟墙上悬挂的古人物画像的眼睛如出一辙,眼睑若线,眼仁儿微凸,穿着粉色轻罗襦裙的侍女在他们之间周游,隔间的随梁上悬着三张道家符箓,上面的暗红色花纹形似篆书。
她和他依偎在夜色朦胧的深处。
灯光亮起来,两个侍女如轻烟一般散去。
嘉树察觉有什么东西膈着自己的腹部,伸手去扯,扯出一串山鬼花钱。
钱的正面刻着太极八卦图,反面附“大泉五十”的字样,并叠加日月星辰,是用王莽地黄年间发行的钱币所铸。
她自然认不出来,只是捧着那枚花钱,心里忽然涌上一股细微别样的感觉,就像对一个距离她很近亦很遥远的朝代产生兴趣,她对王郢的过去也生出一连串的疑问。
见她攥着花钱,王郢沉吟片刻,遂从腰间取下,系到她的手腕上。
触感冰凉,嘉树感到新奇和惊讶,又说:“谢谢大人。”
王郢坦然受之,眼底流光轻抹,勾着她的手指,轻描淡写道:“不必言谢。”
浅色的瞳仁浮荡在幽微玄奥的寒潭,目光似乎穿透了她,又去看那些历历在目的往事。
这本就是她的东西。
——
永嘉八年,洛阳完全沦陷,黄河以南民不聊生,黄河以北更是水深火热,以匈奴、鲜卑、羯、氐、羌为首的五胡各奉其主,逐鹿中原,给汉族人民带来毁灭性的灾难,目之所及,不见生民,千里沃土,几成一片废墟。
乱世中唯一给人希望的,是亟待开发的江南,是琅琊王司马景明在孙吴故地建立的流亡政权。
听说,平民百姓到了这里,可以有地耕种,有口饭吃,衣能穿暖,士族和豪强到了这里,依然是士族、豪强,倘若运气不错,还可以做个大官。
而这一路的坎坷和悲戚,对浸染在玄风里长大的士族来说,是再好不过的素材,连绵的战乱,刺激了他们那颗忧郁的心,飘忽不定的人生,琢磨不透的命运,驱使他们去探索活着的终极意义,最终因为无妄,走向自暴自弃、自我毁灭,从而塑造了一个醉生梦死、向死而生的江南。
一切都像黎明到来之前最黑的夜。
一支修长有度的手挑开悬于马车车窗的重重帷幔,露出一张美艳的脸,一双多情的眼,一身运筹帷幄的气度。
马车停下来,部曲上前护着他下来,他穿着竹月蓝的错彩罗縠锦袍,身披银白色鹤氅,腰间系玄色革带并玉带钩,头束白玉簪,信步走进周府的大门,大雪纷纷扬扬,像在下一场冰冷又浪漫的花雨。
王郢正因流民的安置问题去见周毓,北方战乱,流民络绎南来,有的滞留在江北,有的借海路涌入东吴,而吸引流民最多的是京口、晋陵和丹阳。
因为这三个地方接近京师,治安较好,地广人稀,土地有保障,且位于长江沿线,一旦北方安定,那些想回故乡的人可以随时回去。
然而今年,天象越发异常,先是夏天的水患、山洪,淹没了长江两岸万亩良田,席卷数个城池,再是冬日里这场百年一遇的大雪,让果蔬遭殃,数十万人冻馁。
国库空虚,尚且连北伐军的粮食都凑不出来,更遑论赈济饥民,百姓们衣食无着,遂群起为盗贼,推出流民领袖,几度攻掠州县,威胁京师。
与此同时,在江北豫州一带,王昙的军队正在与匈奴的骑兵交锋。
在长江上游,汉人李期烈联合羌人的上层贵族,建立巴蜀政权,不断蚕食东晋边疆。
在西南边陲,以雍、孟为首的南中大姓,公开与新建立的东晋政府为敌,据地自雄。
在南越,俚、僚等蛮族不堪忍受汉族地主的奴役和高额赋税,连续兴兵反抗。
王郢忙得不可开交,上午刚接见了几个北方来的士族,中午又与几个南方士族宴饮,下午则要去四处说服江东的大族出兵,跟他们商榷如何在长江下游尤其是京畿地区布防。
然而即使如此,他也不见一丝狼狈之色,依旧端庄持重,风华绝代。
周稚君时常看到他出入义兴周氏的府邸,已经见怪不怪,更何况,比起金钱、权利和美貌,她更感兴趣的是天地、山川和信念。
王郢倒是第一次注意到她,回廊的窗边,茫茫雪幕之中,一个大约十四五岁的姑娘在翻看着一卷竹简。
铺天盖地的白色,让竹简背面的《越绝书》三个字显得有些刺眼。
他对这个场景有点兴趣,却不多,因为很多东西都排在它的前面,这时候远处传来一阵踏破大雪的急促声音,周毓和周蘅一并迎过来,跟王郢道:“失礼。”
周蘅抱怨道:“如今到了年底,又逢多事之秋,房租、田赋这些大部分收不上来,底下的佃农也起来闹事,家父向来不管,我和大哥为此已经累了好几天。”
“阿蘅,不可对父亲不敬。”
话虽如此,周毓面上却无一丝责备他的意思,周蘅吐吐舌头,讪讪地住嘴。
王郢笑道:“无妨,我深以为然。”
周毓也笑:“有失远迎,谢王丞相体谅。”
说完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人并排就要往书房走,周蘅跟在后面三步远,突然“咦”一声。
紧接着就听到他对着对面大声喊:“阿稚,父亲今天回义兴了,你见不到他,还坐在这里干什么?”
“天冷,回去的路上要小心。”
那位姑娘抬起头腼腆地笑一下,阖上书卷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也没有什么过多的动作和言语,径直穿过回廊,消失在连排的花窗后面。
周毓瞥了一眼,评价道:“这正是我那个读书读傻了的妹妹。”
周蘅接道:“可不是嘛,整日埋在书本里面,不见有别的爱好。”
“您瞧,那卷书是我晌午送给她的,现在,她已经快看完了吧。”
两人一唱一和,长相和语气都一模一样。
只是周毓会适可而止,周蘅说话总是绵延无尽,让人觉得很吵,让空旷的天幕都显得低垂,一丝戾气从王郢的眉间一闪而过。
傍晚时分,一切谈妥,义兴周氏会联合义兴沈氏的部曲,加上招揽的几支江淮流民军,去剿灭山匪、海盗,建康城的防御则交由琅琊王氏。
天空像张开巨口的怪物,大地像深不见底的寒潭,雪依旧在下,车夫跺了跺脚,马儿有些无精打采,眼前的帷幔、远处的军旗在凌冽的寒风中飘扬。
悲风灌袖,通体冰凉,反而让人有种自虐般的快感,耳畔响起“噼里啪啦”的嗡鸣,他侧目去看乌衣巷里那一排鳞次栉比的高楼,仿佛看到它们正在被熊熊烈火焚烧。
王郢吩咐:“去石头城。”
陶祈此时正担任左中郎将,随同官军巡视石头城,趁换防之机,纵马到秦淮河边与周稚君相会。
他受郗茂徽举荐,得以出入上流,曾在义兴周氏的府邸观士族酣宴,郁郁寡欢,愤愤不平,偶然得见一个女子,捧着书本仰观春华,由此一见倾心,内心的阴郁为之一扫而光。
那女子不过十五岁,但熟读文章,博览古今,人情练达,从不因出身看轻他,亦不因他内心的卑劣嘲笑他,反而仰慕他阳光的外表,质朴的心,两人可谓一拍即合。
两人捧手站在河边,言笑晏晏的样子,衬得周边万物如同乌有,男俊女美,同样年轻高洁,让秦淮河都黯然失色。
平日里没少从秦淮河边过,王丞相都是不屑一顾,今天却让马车停在这里一刻钟有余,真是怪哉!
他们这些替人卖命的,向来不去胡乱揣测主人的心思,只是这车夫是从洛阳时期就跟随在王郢身边的,关系也算熟络。
他朝四下里看了看,忍不住跟王郢说:“秦淮河这边最近都不太安全,经常有叛乱分子出没,轻则杀人夺财,重则……”
“悖德,简直不是人。”
他缩着脖子,搓搓手,提议:“不如属下去与那两个年轻人……”
他话未说完,那两人的脸已经凑在一起,少年黑衣、高马尾,宽肩窄腰将绿衣少女遮在怀里,徒留给这边一个孤傲的轮廓。
王丞相撑着车窗,食指懒懒抚眉,饶有兴味地笑了。
“生死祸福全在天意,你我何须去介入别人的命运。”
“倘若他们就该今日死。”
“噢,对了。”
王郢侧目跟窗外两个全副武装的部曲说:“去告诉王晗,让他排查一下今日擅离职守的人,特别时期,两倍处罚。”
“切记,一个也不能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