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上一寸霜 第15章 他是例外

这个人知道吗？

从未听之前的后生提起过他有两种人格，难道两者之间互不知晓?

然后周融想起来，这个人叫他祖师来着，还知道他不能见强光特意弄个遮阳结界。

心里的焦躁似乎散去了一些。

他隐约明白这是为什么，只是未及细想，忽而听到宴灵问他：“祖师更喜欢那个晏灵，对吗？”

周融不答反问：“不都是你吗？”

嘴角含笑，那双桃花眼藏在衣带下，叫人看不到其中情绪。宴灵目光定在周融色泽浅淡的唇瓣，良久后猝然闭眼。

“他很快就会回来。”

“什么？”

你更喜欢的那个晏灵。

两道脚步声逼近，萧道然抱着小鹿走到两人面前，语带寒气：“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面对周融以外的人，宴灵总是不表露情绪，淡淡瞥来人一眼：“我已回答过。”

萧道远继续追问：“为何我们会记不得你？”

宴灵：“自小如此。”

非是只有你们两个。

“怎会？！”

萧道远满脸震惊，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事？这也太荒谬了！

“难道不是你使了什么法术？”

宴灵看他一眼，平静淡然：“萍水相逢，何必如此。”

萧道远被噎了一下，讪讪摸了摸鼻子。宴灵确实没这么做的必要，大家不过一面之缘，瑶山与萧家也没什么往来，如果不是他们来找桃花恰好再次遇见，只怕几十年也碰不到一次。可若真是这样谁也记不住他，那他这二十多年是怎么过的？没朋友没至亲，难道就一直跟着旁边的祖师吗？

“不对！”萧道远猛然想起来什么，指着周融，大声道：“他好像是记得你的！”

宴灵跟着他指的方向转首，目光落到站在那里的周融身上，广袖云衫、金尊玉贵，衣带覆眼也掩盖不住文雅风流。初夏正午的光线穿过遮阳结界投进他琉璃般纯净的眼睛里，清亮热烈。

他的声线依旧很冷，春雪覆红梅，又冷又美。

“他是例外。”

在这寂静无声、长夜独行的许多年里，周融是唯一的例外。

那些亲近与喜爱，从来都不是没有由来。

可这世间事，有人觉得理所当然，就有人疑窦丛生。萧道然明显不信“例外”这个说辞，他逼视着宴灵，语带冰霜的质问：“为何偏他是例外？”

宴灵偏头看他，没了阳光映照的眼睛里又恢复一贯的清寒，只听他说：“信与不信在你。”

一针见血。

所有的质疑不过是不信而已。

萧道然从一开始就在心里将他定为邪魔外道，又怎会因为三言两语而轻易改变想法。

跟这样的人是没法好好聊天的，他总是一副“我说了你不信又与我何干”的样子，轻而易举就惹的人想动手。就像此刻的萧道然，若他怀里抱着的不是桃花，而是承霜，只怕已再度挥剑。

空气又变得焦灼起来，萧道远悄悄挪的离他师兄更近了些，以免一会萧道然出手太快他拦不住。

然而他并没有等到两人再次打起来，因为周融开口了。

“萧道友若是不信，后生解释再多也是枉然。”火上浇油的话，奈何语气温和，听着并不让人生厌。周融抬手挥出灵流，将旁边费廉的尸首装进乾坤袋。而后朝着萧道远的方向，说：“不如二位将费廉的尸骨带回师门，魔宫左使，身份非同一般，想来有用。”

蓝色莹光托着乾坤袋飘向萧道远，桃花在萧道然怀里惊恐不安的乱叫。

萧道然顺着它的脊背来回安抚，人却看向周融：“若我和师弟都回师门，只怕一转身就忘了宴灵，两位也可就此脱身了。”

他将渐渐安静下来的桃花交给身旁的萧道远，然后拿走对方手中的乾坤袋，下了决定：“我回师门，道远跟着你们北上，待我告知师长后再来相寻。”

语罢，御剑而去。

“呦呦，呦呦。”桃花看着御剑远走的萧道然，蹦跳着想要追上去，被萧道远眼疾手快的抓回来。

周融不关心萧道然怎么回禀师门，相比之下，他对这个灵兽更感兴趣，轻笑着问：“是小鹿吗？”

“对，梅花鹿，我师兄当年在南境乌邙山除妖时候救的，好吃好喝养这么多年，结果让魔族给折磨的。”萧道远心疼的揉着桃花脑袋，瞥见宴灵身上犹在泛着黑雾的伤口，犹豫了一下还是从乾坤袋里翻出伤药，递给他说：“道友，处理一下吧，这种魔族造成的伤口，没有仙草灵药可不会自动愈合。”

周融自然顺着对方的话望向宴灵，在一片昏暗中捕捉对方的气息。

“多谢。”宴灵接过、上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丝毫没有扭捏，自然的不像是刚刚与他们交过手。

萧道远觉得刚才纠结的自己就像个笑话，瞧瞧人家这境界。

——

山路多崎岖，周融闲庭信步，和宴灵并肩走在前面，日头越来越毒，头顶的遮阳结界却是一直存在。山风从林木间拂过，捎来一阵雀鸟清啼。他在这样散漫惬意的正午，闲话家常般提起之前没来得及问出的疑惑：“你们两个互相不知晓对方的存在吗？倒是没有听后生提起过另一个自己。”

“我知道他，他不知道我。”宴灵回答的很快，像是知道他会问，所以早早准备好了答案。

周融轻轻一笑，依旧温和：“原是如此。想来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你都是知晓的了。”

“知道。”

“颜姑娘的事，你怎么看？”

宴灵眼睛轻轻动了一下，细碎光影在里面莹莹流转。周融之前从没问过晏灵看法，这让他心中对那人的嫉妒减轻了一些。

没错，是嫉妒。

从印月洞到城外桃林，他躲在识海深处，看那个晏灵不疑有他的信任着周融，看他为周融蒙眼系带，理所当然的去拉周融的手、拉他的衣袖，兴高采烈的向别人介绍着他的祖师，然后与有荣焉，肆无忌惮的表达亲近与喜爱。也看周融为他渡灵，因他心软，途遇魔族时挡在他身前，桃花林处又将他护在身后，看他对这个名叫晏灵的后生的亲近，从一开始不动声色的拒绝，到后来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渐渐默许纵容。

那份肆无忌惮让他羡慕，随着羡慕滋生的是无边妒火。

可是，他终究与晏灵不同，明知道周融会对什么样的人心软，却依旧只会是这样清冷的不近人情。

所以，当周融问他看法时，他的第一反应不是试探，而是以为他在某些方面还是胜过那个会笑会闹的晏灵的。

目光落到那段覆眼衣带上，宴灵说：“她不是唯一受害者。我早些年路过灵州，无相寺不过一寻常寺庙，三两个僧人，供着一座镀金佛像，香火并不鼎盛。她梦中却是众人排队，此后梦境中也是跟着人群往西。”

“很有道理，”周融朝他略偏了偏头，好奇问：“当时听到灵州，后生并无反应，所以这是你经历的吗？”

“嗯。他和师兄弟一起外出除妖，不慎被丢下，心中难过，我出来掌管身体，游历北境时所见。”宴灵随口瞎编。

清冷淡然的语调，却是难得说了这么多话。

萧道远跟在两人后面，摸着桃花脊背在心里吐槽：原来他不是只会几个字几个字的蹦啊。

周融接着问：“那依你之见，此去灵州可能查明缘由？”

“也许去灵州的路上就会有所收获，”宴灵看着周融，纯净的眼睛里霜雪尽散，说：“不然何必步行。”

直接御剑飞去岂非省事？

身后萧道然抚摸桃花脊背的手顿了顿，有点怀疑自己听差了，不然怎么会从宴灵声音里听出来点温柔呢？

而周融已经轻笑出了声，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放松的开心过了。也许是山间的风太过温柔，也许是头顶的结界挡住了毒烈的太阳，一切都是刚刚好，身边的这个宴灵又是如此的懂他。

赏山玩水不过由头而已，暗中探访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他在这样的惬意中，暂时卸下了防备，流露出一星真实的自我。

那笑容不是往常挂在脸上的温和，而是明亮的、鲜活的。

萧道远已经快要好奇死了，怎么突然就笑起来了？什么要查明缘由？怎么就路上就会有收获了？颜家姑娘不是中邪了吗？不是已经驱邪了吗？

一个自来熟的热情话痨，能安静这么久实属不易，萧道远终于还是没忍住，抱着桃花快走两步跟上，硬生生挤到两人中间，连珠炮似的发问：“颜家不是中邪吗？周道友不是已经驱了邪吗？你们神神秘秘的要查什么？”

宴灵眉目间的温软消失了，眼睛里重新覆上雪夜清寒，目不斜视的看着前方。

周融温温和和：“自然是查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