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谁打电话呢?”钟映旗问道,从电脑屏幕前抬了一下头。丁峻平时无论接电话还是接视频,声音都很大,这次却似乎压低了声音,在自己的房间里关着门,不知道跟谁聊天。这会儿见他出来了,钟映旗免不了好奇,问了一句。
钟映旗搬进来已经四天了,他住在主卧,带独立洗手间。两人各占一间卧室,相互不打扰,不过更多时间钟映旗还是会在客厅待着,在沙发上看书,或是在窗前的餐桌上办公。这是间面积不大的朝南两居室,位于一栋有些年头的居民楼二层,阳光很好。钟映旗虽然不怎么出门,不过丁峻有时候会强行拉他出去散步,偶尔会遇到隔壁的邻居,是对年轻的夫妻,养了一条小泰迪犬。
丁峻似乎非常喜欢小狗,每次见面都会蹲下来摸摸小泰迪,走的时候还会认真地跟小狗说再见。他本就是个外向开朗的性格,一路上会跟无数的邻居打招呼。北京的老社区邻里关系都很近,钟映旗虽然不习惯,但好在有丁峻在,也不需要他去社交。
最近北京的疫情有反复,开始查行程码,建议非必要不出门。丁峻连续开了十几个小时的车,回到家就昏天黑地睡了两天的觉。醒了之后也基本上是黏在钟映旗旁边,要么东拉西扯找他聊天,要么就捏他的手,凑过来偷偷亲他的脸,或者抱着他的胳膊不放,把钟映旗缠得不胜其烦。
因此,这次丁峻特意走进房间接电话,免不了让钟映旗有些留意。
“就那个小记者她哥,洛杉矶认识的那个。”丁峻哼着小曲儿,似乎心情不错。
“那你怎么偷偷摸摸的,怕我听到啊。”钟映旗思索了一下,继续道,“那个专访,最后怎么安排的?”
“没排上,人家飞回美国了。不过还有联系,看看今年或者明年吧。”丁峻从冰箱里拿了罐可乐,在钟映旗对面坐下来,“她哥,说话跟我一样,可不着调了,爱说些有的没的,我怕你听了吃醋。”
“哦?”钟映旗扬了扬眉毛,眼神似乎有些兴趣,“你想说,你有追求者了呗。”
“什么啊,就是朋友。”丁峻打开可乐,噗呲一声,气泡冒了出来,“我不喜欢男的….其他男的。”
“有意思。”钟映旗也合上电脑屏幕,盯着对面的丁峻,目光深邃,带着些探寻的意味,“反正也出不去小区,在家待着没事干。咱俩聊聊呗。”
“我不是一直想跟你聊天么,还不是你,一会儿催我写申请研究生的文书,一会让我做商业策划…”丁峻又开始念叨,“你知道么,我昨天加了一个小区的团购群,可以买吃的送上来…”
“不聊这个。”钟映旗笑了笑。他现在对丁峻刚才说的话很好奇,不过他已经充分了解丁峻那天马行空的思维模式,还是需要给他一个主题,“聊聊你的感情经历吧,丁峻。”
“干嘛突然问这个。”丁峻先是有点不好意思,后来还是分享欲占了上风,似乎对于钟映旗主动挑起话题这件事很开心,“那我从后往前给你讲吧。19年,咱俩认识之前分手的那个,是我同学…”
丁峻兴致勃勃地讲起了自己从小到大谈过比较认真的数段恋爱。他本来就擅长讲故事,又很会煽动情绪,让钟映旗还真的听的津津有味,时不时也点评几句,诸如:
“开车去宁夏戈壁看星星,这确实浪漫,我就想不出这种好点子。”
“一年换三任,都是同一个班的,不尴尬吗?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高中三年没谈过么,我怎么不信。这不是最容易怦然心动年纪。”
丁峻讲的眉飞色舞,但其实通过他的描述,钟映旗感觉他更像是在恋爱中执着寻求快乐的小孩。丁峻讲述的角度都是那些让他记忆深刻的快乐瞬间,让他惊喜、让他激动、让他难忘的事情,而很少提到对方的特征。
“说实话,很多姑娘我都记不清长什么样了。”丁峻的讲述告一段落,点了一根香烟,然后站起来开始在餐桌旁边来回踱步。这是他思考时惯常的举动,似乎静止不动就难以集中注意力,“但每段恋爱都有值得纪念的地方。”
“是吗…”钟映旗若有所思,脸上的表情更像是在放空,似乎思绪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之前的就是这样”丁峻想了想,补充道,“认识你之后,就没有了。一方面天天忙的要死,根本没空想这个,另一方面我觉得我好像…看不到别人了。”
“什么意思?”钟映旗问道。
“这种感觉特别奇妙。之前我走在路上,会不自觉地留意周围长的好看的,符合我审美的姑娘,也能明显感觉到谁喜欢我,谁在看我。但是现在我满脑子都是你。就好像你一出现,周围的人就开了背景虚化,你懂么钟哥,只有你是清晰的,我的视线焦点全在你身上。”丁峻说这话的时候在餐桌旁边走来走去,点上的烟也没有抽,烟雾弥漫的空间里,他英俊的脸庞有些模糊,他继续道:
“钟哥,虽然这样说很俗,但你给我的感觉就是不一样,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就是那个人,我必须跟你在一起。我就是想靠近你,抱着你,闻你身上的味道,想…吻你,想跟你贴的很近很近。我觉得这就是喜欢啊,你告诉我,除了喜欢这还能是什么?”
钟映旗坐着没动,但视线一直追随着丁峻。过了一会儿,见丁峻不再说话,他才缓缓开口:
“我是双性恋,我很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了。”钟映旗在脑海中组织着话语,“我的第一任女朋友是我刚搬去佛罗里达时的邻居,那时候我应该…13岁吧。特别可爱的一个韩国小女孩,带我去社区的教堂认识新朋友,带我去周围的森林探险,是个充满生命力的姑娘。”
丁峻认真地听着,又点上一根烟。
“第二任是个男孩子,也是我高中最好的朋友,后来我们去了同一所大学。不过他…在事故中去世了。”
“啊…”丁峻的眼睛里一下子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难过,他走过来,握住了钟映旗放在桌上的手。“那你当时一定很痛苦。”
“第三任是工作后认识的。一个优秀而聪明的女孩,算是我工作上的前辈吧。只不过后面也分开了。”钟映旗叹了口气,“跟你比确实又些乏善可陈了。”
“怎么听来这么悲伤,是我的错觉吗。”丁峻深深呼出一口烟。烟草那独特而醇厚的香气在充满午后阳光的客厅飘散开来,“钟哥,恋爱和感情对你来说,很沉重吗?”
“是的,是很沉重。”跟他一贯字斟句酌的讲话方式不同,这次钟映旗毫不迟疑地回答,“跟另一个人建立稳定而长久的亲密关系,需要责任和承诺,更需要规划和共同进步…而这些本就是很沉重的课题啊。”
“那爱呢?快乐呢?不要激情吗,不要灵魂共鸣吗?”丁峻有些困惑,也有些难以理解,“情感,难道不是恋爱中最重要的事吗?”
“情感,是最不理智的事。”钟映旗一字一句地说出来,语气十分凝重,不只是为了说服丁峻,还是为了说服自己,“也是最不重要的。”
丁峻这会儿也笑不出来了。他似乎察觉到,钟映旗话中有话,只好沉默着等待下文。果然,钟映旗的声音略微变得柔和了些,语调也似乎轻快了很多,只不过这通常预示着,他即将说出无比尖锐的内容:
“如果我曾经渴望过这些,我现在也不需要了。丁峻,你看啊,我们的感情追求完全是背道而驰的。我很难给足你想要的情绪价值和所谓的灵魂共鸣,因为我就是一个实际而无趣的人。当然,我要的忠诚,承诺,和责任,你暂时也做不到。因此即便我们在一起,可预料的结果是,你腻了,寻求下一个能给你带来激情的目标,我们分道扬镳;或是我对你的失望越积越多,最终不欢而散。不论哪一种,都是投入产出比非常低的一个项目。”
“不是,不是的。”丁峻摇头,激烈地反对道,他走到钟映旗对面坐下,身子探过来,目光炯炯,“我们有很多可以聊的,不是吗?跟我在一起你也很开心,你得承认吧。而且你说的那些我可以做到,我能做到,我都说了,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丁峻,用你的理智想一想,我们在一起需要克服多少困难。”钟映旗轻缓地说道,就像老师在耐心地劝导一个刚刚打翻了花瓶的小朋友,“首先,你的家人和朋友都在中国,而我在美国。我们怎么见面,一直异地吗?你毕业后会留在美国吗?其次,你今年二十二岁,可以随心所欲,但你能保证你到了三十岁还不结婚,跟一个比你大几岁的男人在一起?你家里会怎么说?归根到底,你的选择其实非常多,作为亲密关系的对象,我真的只是非常普通,甚至不太值得考虑的一个。”
“不要这样说…别说了。”丁峻有些失神地坐着,脸上的表情十分难看,“这些都不重要,只要我想,就能做到。我只需要你告诉我你也喜欢我,你也爱我,你也想跟我在一起,就够了,剩下的我可以想办法,我们都可以解决,不是吗?为什么你就是不能给我一个答案…”
丁峻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最终他仰起头,看向头顶的天花板。钟映旗能看到他的眼眶红红的,似乎是在抑制即将落下的眼泪:
“每一次我感觉靠你近了一些,你就要把我推开,每次都是这样。为什么啊?”
是啊,钟映旗也想知道,也许这就是他的理智在战胜内心中愈演愈烈的情感,所必然要做出的牺牲。但是他向来依赖的理智和判断,在涉及丁峻的事上却又不那么可靠了,这让他很头疼。
就像现在,他明明有一肚子的大道理想说,明明预计了两人在一起最糟糕的结果,明明提前给自己发了无数的风险预警,但他还是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
“我…我把你推开了么?那我拥抱的是谁,吻的是谁,现在跟谁住在一起?你的眼睛能不能睁开好好看一看,而不仅仅用耳朵去听。我做的事情,我的行为,你看不到么?
钟映旗叹了口气,一方面无奈于自己的理性又一次在这种炽烈到足以燃烧一切的情感面前让步,另一方面,看着丁峻的眼泪,实在有些不知所措: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你为什么要哭?我不理解。我也没说不和你在一起啊,毕竟在北京的公司已经启动,我们短时间内不可能分开。我只是说了一下继续发展下去可以料想到的风险,这是对你负责任的一种做法。”
“你说什么?”丁峻抬起头来,目光锐利的看了钟映旗一眼。
“可以料想到的风险。”钟映旗重复道。
“前一句。”
“北京的公司已经…”
“你说你答应和我在一起了。”丁峻的眼眶还是红的,但眼里早已溢满了喜悦。他兴奋地说道,“我听到了,你也喜欢我,对不对!你也想跟我在一起。”
“…”钟映旗有点哭笑不得,不过还是答道,“我说的是物理意义上的在一起。我们就维持现状吧,反正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如果我想推开你,第一次在香港就应该这么做了,而不是投资你,给你规划那么多,带你挣钱…如果我不喜欢你,我图什么啊?”
“那你承不承认你在这件事上根本不理智。”丁峻抓住了他话中的把柄,很是得意,“你的行为和你的话完全矛盾了。你刚才说的话,我以为你要走,然后再也不理我了。”
“确实是自相矛盾,我承认。”钟映旗送了耸肩,说道,“谁都有犯傻的时候。”
“不是傻,你怎么就不愿意相信呢。”丁峻眼里还闪着泪光,但嘴角已经不受控制地上扬,“这就是爱的力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