笺情（番外合集） 第45章 夜奔

岚陵草原位于落稽山西侧边境，临近魔脉却能维持数百年天地清明，内外无扰，都因倚赖于一道名震四方的壁垒——戚家军。

军中统领多为落稽山妖族子弟，少年们出生入死多年，往往以兄弟相称。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成家立业后，他们更希望能与彼此结为儿女亲家。

可某一对儿女偏不买账。

“爹，女儿不嫁！”统领府宅内，大小姐关月蟾坚定喊道，“我的夫婿只能我自己挑，不想听你安排！”

为闹翻这桩婚事，她已被禁闭了三个月，却没有丝毫悔改之意。

关统领看着自己一手娇惯出来的宝贝千金，手中握着家法却根本落下不去，只气得吹胡子瞪眼：“挑挑挑，你还有时间挑三拣四吗？山主选妃的计划已经传遍九峰，再不抓紧时间把亲事定下来，难道真想去妖王宫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被磋磨至死吗？”

年头上，妖王宫修缮一新，落稽山主陆礼也正欲广纳后宫。君恩福祸未知，为避免自家女儿被选上，退隐多年的关统领只能临阵磨枪操办起她的婚事。

戚家军世代守卫边疆，绝不可能叛主，一旦被选中就只能接受。想到这番原委，关月蟾的气焰也短了半截，扭头道：“我要上战场立功，才不要守着毡房整日牵狗牧羊。”

关统领斥道：“你见过哪个女儿家在外喊打喊杀的？”

“自古没有，那就由我开这个先河。”关月蟾一脚踏上矮桌，昂首道，“连统领十洲的神族都是女子，我为什么不可以加入戚家军？”

神采奕奕，自信非常。

关统领只恨从小太过纵容她，谁能想到娇滴滴的小姑娘一拿起长刀，便在撒野叛逆的路上一骑绝尘，如今彻底成了一个武痴，柔情端庄是半点没有。

撼动不了女儿，只能向外求援。近邻深知关家千金的“凶残”，无人敢上门提亲，关统领便只能舍近求远，找上曾经的军中好友戚大将军。

对方听罢，居然露出同病相怜的表情来：“不瞒你说，我家也有个欠收拾的小子，让他早日成家，偏偏打断了腿都不肯。”

老战友喝着青稞酒，长吁短叹半日，突然灵光一闪：“……要不，让这两个孩子见见？”

针尖对上麦芒，都是惹是生非的主，不如比比谁更耐揍。闹得两败俱伤，正好直接绑进洞房。

商量既定，关统领堆起笑容回到家中：“乖宝，你与戚叔叔家的小伙子见一见可好？既然两家都是狼族，说不准会有共同语言。”

不等女儿拒绝，他立刻道：“见过这一次，便解了你的禁足令。”

“就见一面？”

“那当然。”

关月蟾上阵杀敌的道心十分坚定，不觉得自己会对素昧平生的人一见钟情，为了人身自由，一口答应。

她想：大不了，把那小子暴打一顿，让他哭着喊爹去。

却不知，她亲爹心里念叨的也恰是：打起来，一定要打起来啊！

*

临到约定的相见日，关月蟾拿起一身陌生无比的彩绣长裙，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不对劲。”

身侧，丫鬟秋桃不解：“怎么了，小姐？”

“我不能去。”关月蟾转过来，认真严肃道，“万一那个戚家小子就是个喜欢挨打的，一顿拳脚下去，他反倒对我一见钟情了，我爹岂不是要偷着乐了？”

“可都已经约好了……”秋桃欲言又止。

再临时变卦，老爷真会被气出心脏病来的啊。

关月蟾也不想当真气死亲爹，杵在原地皱眉半晌，拿起裙子往秋桃身上比划了两下，有了应对之策：“要不，你替我相亲吧。”

秋桃：？！

一个时辰后，月牙湖边。

碧空如洗，绿草如茵，春夏之交的暖融微风吹动湖面微皱。秋桃一袭盛装局促站在岸侧，对面前的陌生人道：“奴……啊不，月蟾见过戚公子。”

对面，精致打扮的少年也莫名窘迫非常，低头垂眼，反复来回搓着一双手：“小、小姐不必多礼。”

二人不远处的石头后，关月蟾边偷窥边撇嘴：原本只担心秋桃暴露，现在看着戚正这个畏畏缩缩的样子，竟似比秋桃还紧张。

更何况，那个“戚正”不仅样貌平平，还看上去迟钝又文弱，戚大将军英明神武一世，就教出这么个蠢儿子？传言果然都是夸大的。

“我就说，包办的婚事不可能靠谱。”

关月蟾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自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偏头只见石头的另一侧正露出一片粗布衣角。

“什么关月蟾，简直是关丫鬟。”少年嘟哝罢，呼吸陡然一紧，转眸横来。

视线对焦的瞬间，关月蟾只觉好像被一刃碧凛凛的长刀划伤，身子从外到内都是一寒。

恰好一片云层笼盖住艳阳，阴影中的眸光更显璀璨，像一柄战无不胜的宝剑，漉过天山雪，吹彻塞外沙。明明是一身再普通不过的下人衣衫，穿在他的身上却好像含着别有深意的沉淀。

看清眼前明艳大胆的同族少女，少年也是一愣，似乎因为听墙角被人撞见，锐利眼底不禁流露出几分慌乱，让不怒自威的天人气质落到了凡尘俗世。

他扫过少女的打扮，不确定问：“你是关府的丫鬟？”

关月蟾迅速冷静，当即接下了这个假身份，反问：“你是戚家的小厮？”

二人又交换了一轮视线，流露出几分对于同道中人的理解：既然都是偷听的，那就一起吧。

关月蟾从兜里掏出瓜子，少年也拣出几粒青梅，一边坐在石头后边分享瓜果，一边观察着冒名顶替的相亲现场。

那个“戚正”如此平平无奇，居然还不如身边的小厮俊朗。

湖畔，秋桃唯唯诺诺，东拉西扯的话题也大多刻板无趣。关月蟾听了不到一刻钟就没了兴致，干脆与身边人闲聊：“嗳，你家少爷为什么要来？难不成当真想做成这桩婚事？”

“还不是被逼的。”少年吐出梅子核，不屑哼声，“要是不来老爷子就同我……我家少爷拼命，简直比木头还固执。”

关月蟾眼中的同病相怜又增了几分：“其实我……我家小姐也是，她以后要上阵杀敌，才不想结这桩婚，都是家里头逼的。”

少年伸出脖子看了看秋桃，怎么也瞧不出“上阵杀敌”的气质，出于对习武者的尊重，还是道：“如果当真有从军的志向，我可以让你……不，和少爷建议，组建一支女子军。”

提起操刀上阵，连亲爹都说她是异想天开，无论这个少年说的是真是假，关月蟾也不禁眼前一亮。正欲细聊，身后忽而传来一声柔细的呵骂：

“我家，啐，我才不是泼妇！岚陵女子习武古来未有，我看你就是个真草包，说得冠冕堂皇，其实连我一招刀法都接不住！”

秋桃对面的“戚正”也是火冒三丈：“我家，呸，我才不是草包，戚家枪法传男不传女，你既然那么有本事，不如堂堂正正和我比一比！”

“比就比，谁怕谁！”

说着是刀法、枪法，两个盛装打扮的人却只赤手空拳扭打在一起。地上人影与湖中倒影晃动不停，“戚正”拽着秋桃的辫子，秋桃则扯着“戚正”的腰带，一拖一拽，竟慢慢往湖边靠近，眼看就要同时跌下去！

见此情势，躲在石头后面闲聊吃瓜的少男少女也赶忙跃出，两对足靴踏草点水，节奏恰巧是惊人的同步，分别护住了“自家主子”。

“小……”秋桃脸上挂彩，吞咽掉了称呼，“他是谁？”

耳边恰好传来“戚正”相似的停顿语气：“少……她是谁？”

“戚家的小厮。”关月蟾刚说罢，就听自己的“同道中人”道：“关家的丫鬟。”

两位形容狼狈的“主子”缩在“下人”怀里交换过视线，内心连连惊叹：这小厮（丫鬟），模样也太俊了吧？

不通武功的人往往只看外表，而对于自幼习武者来说，仅需一招半式，便能看出彼此身法根骨的不俗。

头顶一阵熏风推开云层，日光斜照入月牙清湖，粼粼波光折射在眼前人的眉梢鬓角，如洒碎金，一眼万年，让剧烈运动后的心跳更加快了几分。

那日最后，少男少女的脑海里只循环着一句话——

完了，我对关家的丫鬟（戚家的小厮）一见钟情了。

*

关统领“两败俱伤”的愿望落了空，却发现自家女儿变了。

起坐发呆，练武走神，还时常对着阳光下的池水长吁短叹。

邻居看得咂舌不止：“别不是害了相思病吧。”

关统领：……？就他那个风风火火没心没肺的闺女？

虽然不信，亲爹还是试探问了句：“乖宝，你觉得戚正那小子如何啊？”

“不如何！”关月蟾不假思索反驳，“他就是个徒有其名窝囊废。”

关统领：？？？

不是相思病吧？这是精神分裂啊！

双方家长一碰头，想不到戚家的不肖子也是相似的反应。

……别不是，在湖边惹了邪祟吧？

追问就叹气，议亲又不肯，眼看孩子们的异常反应愈演愈烈，戚大将军调动一切人脉，捎上千金赠，骑上千里马，翻山越岭跑去上清道宗，求了两道辟邪符。

临别前，热心的小道士又替他算了一卦——红鸾星动，天赐良缘。

两个爹相互眨眨眼：那就是，可以结亲了？

贴上辟邪符，关统领背着正主偷偷操办婚事时，关月蟾也在辗转反侧。

要是实话实说，她爹真会气疯的吧？

而且，不嫁少爷嫁小厮等于直接打了戚大将军的脸，哪怕她爹同意，两家的友谊怕是也到尽头了。

她活了百来岁，好不容易才遇着个心动的，总不能自己一昧瞎想，总要先问问对方看法。

不等关大小姐打听路线，是夜，令她念念不忘的少年已经自己偷摸进来了。

关月蟾：……好一个心有灵犀。

夜色太暗，少女没看见少年的锦衣玉带，少年也没看见少女的珠佩绣鞋，只把对方当成地位悬殊的下人。

“不必顾忌身份，若是信得过，待我取了战功，便来关家提亲。”

他郑重许诺时，那些年少稚嫩全然不见，轻哑嗓音落在无边夜色里，好像带着风烟战场上火灰砂石的粗粝质感。

以月牙湖边的那个身手，或许有朝一日，他真的可以拜将封侯。

可是，来不及的。

山主旨意已经下达，除非现在定下亲事，否则她必要进妖王宫为妃。

关月蟾自幼骄傲无拘，这是第一次尝到挣扎无奈的苦涩滋味：“不行，我要跟着小姐走。她不日就要出嫁，天南海北，不知何处。”

“那我便去天南海北。”未来的大将军说着狭隘却美满的情话，“找到你，建成家。”

此刻，少年的眼中没有家国天下，只有她一人，心动如火滚烫，真情如雪不染。

关月蟾突然觉得，自己不该骗他的。可纵然知道了又如何？难道他一个小厮，还敢坏了少爷的亲事，或者同山主争抢吗？

少年走后，关月蟾想到了一个不拖累两家的法子。

先答应下与戚正的亲事，再在婚礼当日失踪，带着心上人远走高飞。

一切罪责，她与他同担。

*

关月蟾对亲事松了口，戚家那头也不知为何也开始点头配合了。

草原上的婚礼并不高调，但因长辈们处处用心，细节也无一不妥帖。一向爱惹事的关大小姐也分外安静，在迎亲马队到达之前，还恭恭敬敬端了茶酒给亲爹。

关统领：不对劲，很不对劲。

据传信的伙计说，戚家那叛逆小子似乎也是性情大变，乖巧得诡异。

上清道宗的卦，真不是坑人的吧？

不等想明白，就听小丫鬟秋桃哭着冲进毡房：“小姐逃婚啦！”

同时，新郎官家中也是撕心裂肺的一声：“少爷逃婚啦！”

戚、关两家长：？！

茫茫草原上，玛瑙金钏洒了一地。关月蟾驾着枣红骏马，一路扔去累赘的纯银头饰和五彩编绳，提着厚重衣裙狂奔不止。

行至半途，前方响起一串蹄声。关月蟾只当是她爹的包围圈，正欲掉头，却见得一抹熟悉的身影策马而来。

“你为什么……在这儿？”额头聚满汗珠，一句话说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来带你走！”少年也是气喘吁吁，连狼耳尾巴都炸了出来，不难想象来得有多匆忙。

逃婚这件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身后喧嚣鼎沸，心领神会交换过眼神，他们选了个人迹罕至的方向，拿出平生未有的闯劲向着自由飞奔。

甩掉追兵时已近入夜，关月蟾终于得空侧目，察觉到某种违和：“诶，你怎么一身喜服？”

少年握紧缰绳的姿势不变，音色却流露出一丝紧张，“之前瞒了你……”

他顿了顿，似是鼓起极大勇气才说出口：“其实，我才是戚正。”

说罢，戚大少爷侧目偷觑着少女的表情，旋即一愣：“你怎么一身嫁衣？”

关月蟾策马的动作一歪，险些和他撞在一起。脸上飞快闪过无数表情，最后化作一个掩饰尴尬的笑：“那个，我是关月蟾。”

“……？……！”

马蹄渐渐慢了下来，坦诚之后，好像连天地都寂静了。

好端端的“红鸾星动，天赐良缘”，怎么就被折腾成了现在这番与世界为敌的乌龙局面？

良久，戚正轻咳一声，颊上腾红：“那，婚还成吗？”

天无垠，云无心，岁月无尽，万物自由。

相互欺骗了又如何呢？无论他是什么身份，都令她心动不止。

关月蟾转过脸，洒脱一扬鞭，不必要的解释尽数烟消云散：“成个头！才不要包办婚姻！”

“咱们来一场话本上的夜奔！往后天涯海角、并肩作战！”

向着沉落的金红夕阳，她率先策马奋蹄而去。笑声落在风里，化作一曲死生契阔的悠扬牧歌。

-《夜奔》·end-

彩蛋：衣衣的刀法是和戚夫人学的哦[撒花]

剩下的脑洞构思不太成熟，有空再继续发电~

新年开新文，提前祝大家蛇年添喜，巳巳如意[发财][发财][发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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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夜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