笺情（番外合集） 第31章 孤狼1

入目是一片儿时故土。

湛蓝天穹清透如洗，没有一片浮云，与一望无垠的苍茫草原形成天地之间的两道重色。含露青草在阳光照耀下浮动点点辉光，近处是牛羊骏马，远处则是毡房军帐，最西侧的视线尽头，插满戚氏军旗的砖石关隘写着模糊风化的“西泱关”三字。

宁和之中，一个衣衫褴褛的孱弱少年忽然闯入这片地界。训练有素的猎犬立刻将其团团围住，冲陌生人发出警惕的低呜。

看到那些锋利如刺的獠牙，少年顿时吓坏了，筋疲力尽跌坐在地。

“喂，起来！”清脆少女音似从空中落下。

少年回眸，只见一道夕阳似的红影策马而来，藏袍宽大鲜艳，配合着银铃声声。随着距离越来越近，身下大地随着马蹄节奏震颤不止，与心跳同频。

来人驱散猎犬，勒马转身：“你，抬头，看我。”

一串问题落如弹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的妖族？来岚陵做什么？”

她语速飞快，少年只不紧不慢应声。身子因虚弱而不住发抖，思维逻辑却始终保持清晰：“我叫司镜，是古铜镜成妖，迷路至此。”

声音落在风里一吹就散，红衣少女皱了皱眉，翻身下马：“讲话跟蚊子叫一样。”

她大大方方冲他伸手：“我叫戚浮欢，‘浮生须尽欢’的浮欢，岚陵戚家行十九，你今日先跟着我回去吧。”

随着少女拉起少年，周遭风物骤然一暗，牛羊牧民变成了身着铠甲的士兵，每个人身上都插着无数利箭。血顺着胸口染红青草地，狼烟自下而上滚滚涌动，把湛蓝天空染为象征死亡的深赤色。

少女惊恐低头，却见自己拉着的少年不知何时也已伤痕累累，对她哀凄唤：“浮欢，救我。”

救我——救我——

身侧士兵发出一样的呼救声，其中甚至有她熟悉的亲人面容。戚浮欢看着人间炼狱版的惨烈景象，墨青瞳孔缩颤不止。

她去迟了，谁也没能救下，西泱关只有一片死尸。

两百年时间风化成沙，她曾是岚陵戚氏唯一的掌上明珠，如今则是岚陵戚氏唯一的留存血脉。

虚假的司镜和戚家军一遍遍求救，明知眼前只是一个幻境，可戚浮欢仍狠不下心破除。随着时间流逝，脚底血染的草地化作泥泞沼泽般的墨影陷阱，一点点把她往下拖。

身侧忽然刺入一道碎镜声：“戚浮欢！”

不是孱弱如蚊子叫的少年音，而是低沉浑厚、满是嘶哑的焦灼呼唤。

戚浮欢迅速回神，用手中长枪斩破虚假的“司镜”，在崩塌扭曲的幻境内边狂奔边大喊：“宋鉴，你人呢？”

循着宋氏商会独有的银绿光辉，她精准撞进一个宽厚的胸膛。

冲劲太大，宋鉴闷哼一声，弱不禁风的身子摔在地上。

“抱歉，我跑太快了！”戚浮欢一面道歉，一面手忙脚乱摸上他遭受暴击的胸口，“你没事吧？”

如今的宋鉴，正是曾经的司镜。看着那只在自己胸口轻薄乱抚的手，他一时尴尬僵住：“无碍。”

这个毛躁丫头，明明不知道眼前人就是故人，居然还如此没有边界感。

他在戚浮欢的蛮力被迫下起身，虚弱着问：“既应了随我去青虹谷，为何还要独自行动？”

群芳会后，五位花魁娘子只有两位选择跟随宋氏商会去往妖界，一个是百花楼碧素，另一个就是岚陵戚浮欢。

戚浮欢毫无负罪感答：“为了取回我封印在这儿的一半妖力。”

身为落稽山现今主人陆沉檀追捕的重犯，戚浮欢为避免阴兵追踪，将半数妖力封印在落稽山，隐匿身份去凡间寻找帮手。如今既然有了“宋鉴”这个临时搭档，她立刻马上就要取回封存的妖力，伺机报仇雪恨。

封存多年的妖力入体，眼下她还没有完全恢复力量，人也是半狼形态。

司镜不自主瞄了一眼看着她随着话音不断摇晃的深灰耳朵：“按我们的协议，应当先回青虹谷，再取你的妖力。”

“我现在已经取了，你就不能随机应变一下吗？”戚浮欢不以为意，“何况我本来就不是风尘女子，只是借你的势力回妖界，又不会真和碧素一样死心塌地跟着你混了，明明是你自己非要点我当花魁的。”

扰乱了计划还倒打一耙，司镜一时哭笑不得：“是，怪我多管闲事，但既然带了你们来妖界，总要对大家负责的。”

戚浮欢：“那你这个雇主还挺靠谱的。”

她对宋氏商会不了解，只当对方是个普通商人，也丝毫没有隔阂感：“你这样做生意，不怕亏啊？”

此地处于势力范围之外，到处都暗藏危机，司镜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顺着秋娘的路引与她一同往外走。才行了几步，便感知到一丝阴气。

戚浮欢反应更快，迅速把司镜压进草丛，眼看几个阴兵从不远处巡过，忍不住要召唤红缨枪。

司镜拦住她，低声道：“暗处不止那几个，若暴露了，你变原形先走。”

一听他要断后，戚浮欢极不赞成：“戚家没有逃兵……”

尾音被一只带着疤痕的手拦住，说话被阻拦，她不满咬在了男人侧手。狼妖的牙齿极其锋利，司镜本是为保护她，想不到竟吃了痛，习惯性掐了戚浮欢一把。

做罢，他突然顿住——这动作，同从前的司镜太像了。

正在心虚是否会被认出，但对方显然并没有在意这些细节，只坚持对他的阻拦表达不满，一边继续咬着，一边反手回掐了他一把。

司镜：“……”

这一耽搁，巡逻的阴兵越来越近，附近却并没有能够藏匿的地方。戚浮欢的灵脉还未完全畅通，司镜自两百年前重伤后更完全失去了本就不多的战斗力，二人一边互掐一边紧绷，忽见流星似的白光呼啸划过头顶。

那光束飒沓刺目，溢满霜雾般的仙泽，所过之处魔魇邪祟涤荡全尽，冲破层层重重雾障反而更加光芒四射，直直往落稽山主峰冲去——“轰隆！！！”

随着土石崩毁，落稽山内外九峰都狠狠摇晃了一下。

见此情状，巡逻的阴兵急忙往主峰聚拢。危机解除，戚浮欢却还停滞望着恢复深沉颜色的夜空，呆呆问：“那是什么东西？”

远处碎星纷扬似雪，带着冰冻千尺的冷意。司镜呛咳几声才缓过来，猜度着道：“若我估计得不错，方才那个，多半是仙族剑修的剑意。”

“谁的剑意？”

“有这般威能，又这般天寒地冻，约莫是江寂尘的吧。”司镜裹紧外袍起身。

戚浮欢没有他怕冷，只掸了掸灰尘，皱眉看天：“没事空甩什么剑意，他有病啊？”

落稽山主峰最高处什么都没有，这道剑意除了装逼，再无其他作用。

但对强者来说，有时装一下逼就足够了。

司镜知晓云衣的真实情况，思量过一遍因果，却是莞尔：“或许是闹了夫妻矛盾吧。”

“闹矛盾为什么往落稽山示威？”戚浮欢望着肉眼可见矮了一寸的山头，后知后觉打了个寒颤，“他娶的又不是陆沉檀。”

司镜噗嗤笑出声。

听闻寂尘道君大婚当日曾有阴兵现身上清道宗，江雪鸿这是在警告陆沉檀，不要动歪心思。

“宋鉴”对外始终戴着面具，戚浮欢不知道他此刻笑得与故人极其相似，边往外走边问：“嗳，你觉得江雪鸿和云衣处能多久？”

司镜反问：“你同云衣很要好？”

戚浮欢嗤然抱臂：“她同陆轻衣长得一模一样，看她乐呵呵嫁江雪鸿我就不舒服。”

“我看江雪鸿也是神经病，找个替身自己骗自己。”她大放厥词预言，“反正啊，顶多不超过一年，他俩肯定得离。”

司镜顺着她的错误猜想接话：“江寂尘的身份摆在那里，被休可是很麻烦的。”

戚浮欢看不见自己头上粘着的树叶，自信抖了抖尾巴：“云衣离了就跟着我混，怕什么麻烦。”

司镜看她信誓旦旦说着，联想云衣传信时的气急败坏，再次忍俊不禁。

这段姻缘结的果，还不知是酸是甜呢。

往青虹谷去的途中，戚浮欢彻底将取回的功力融合在体内。任凭司镜催促，她耍过一轮枪法才不紧不慢动身，顺便重重往青年肩头一拍：“姓宋的，你也别怕麻烦，从现在起我罩着你。”

少年初见时，她也曾对他说：“司镜是吧？只要你忠心戚家，往后都我罩着你！”

过往今朝在这个瞬间重叠，因耽搁行程而积累的忧患刹那消失无踪。司镜同当年一样对她颔首作揖，少了局促，多了平和：“那在下便先谢过了。”

不惧强权，不计得失，哪怕历尽艰辛，依旧率性无拘。

这是戚浮欢最令他动心的模样。

*

经过两百年精密布局，宋氏商会自与凡间接壤的落稽山北侧深入妖界，悄然渗入北疆的经济命脉，虽然没有令人忌惮的武力，但凭借经营有道，也可独据一方。

碧素天性机敏，很快便习得了一些法术，跟着秋娘等人频繁外出。而与她一同到此的戚浮欢，平日除了被派去处理意图窥探青虹谷的奸细，就是整治山间恶霸，重复了几个月，不免有些无聊。

恰在此时，司镜突然说要出门。

戚浮欢得了消息，飞速拦住他：“带上我。”

司镜却是一顿：“我要去西泱关，你确定跟着？”

两百年前对抗魔道的大战，戚家军全部命丧于此，西泱关外的狂风至今都带着阴冷的血腥气息。

戚浮欢：“你去那里干什么？”

“调查往事。”司镜含糊道，“既然要扳倒陆沉檀，那他成为新任山主前的全部所作所为，都必须仔细查查。”

西泱关位于岚陵边界，曾经是抵御魔道的第一道关卡。而与陆沉檀直接相关的，只有当年的战局布置一件事。

莫非，其中有隐情不成？

戚浮欢咬唇半晌，确定道：“我也要去。”

说着能够面对往事，但从登上马车，狼妖小将军就如同被抽干了力气，一路不敢看窗外，比重伤不愈的司镜还要无精打采。

草原苍茫阔大，万物竞相生长，那么热闹的岚陵戚家，如今就只剩她一个人了啊。

伤神之际，脑袋突然被人敲了敲：“替人办事还走神？”

抬眸时，司镜的面具近在咫尺。那面具青铜错金，画着古奥晦涩的纹样，看上去诡异至极。

戚浮欢一抖，回神了：“我没走神。”

司镜淡问：“那我方才吩咐的你可都听清楚了？”

戚浮欢自然什么都没听进去，只得承认下来：“我走神是因为……这里是我的……”嗓子里呜咽一声，有些说不下去。

“不必解释。”司镜恰到好处打断，抬声对近旁的秋娘道，“消极怠工，直接扣她的月钱。”

戚浮欢：？！

这不是往人伤口上撒盐吗？！

她当即窜了起来：“一句话没听见就扣钱，你太小心眼了吧！”

事实上，这些年戚浮欢自己也辛苦攒了不少积蓄，之所以还在乎这份月钱，毕竟因为宋鉴给的实在太多了。

舍不得扣，一分一毫都舍不得扣。

司镜任由她迫近，纹丝不动：“犯错当罚，天经地义。”

“那我和你说对不起总行了？”

“好，说吧。”

他从善如流点头，戚浮欢总有种被耍了的错觉。可对面端坐的男人一本正经，身边秋娘手上还握着账本，戚浮欢不及深想，吞了口唾沫：“对——”

刚吐出半个音节，马车恰好颠簸起来。戚浮欢一个没站稳，精准无比往前扑去，鼻梁狠狠撞进了司镜的怀里。这一下栽得极重，好像还能听见青年人关节扭伤的嘎嘣声，戚浮欢彻底慌了，几乎用喊叫道：“对不起！”

她不管不顾掀开司镜的衣领，手掌从前胸拍到后背替他顺气：“你没事吧？我真不是故意的！”

举止轻薄而不自知，司镜含痛咳了半晌，好气又无奈伸手：“扶我起来，一笔勾销。”

“一言为定！”戚浮欢直接一把将他扛起。

近旁，秋娘看着洁身自好的“宋公子”先是与狼族姑娘抱作一团，又同个玩偶一样被她上下其手，满脸疑惑眨眼：所以，这月钱到底是扣还是不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