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凰大公子晏闻韶白衣出尘,光风霁月,偏偏刚破一处魔窟,未及疗伤就赶上了本命大劫,叠上这些年擅自改易凡人命格的神罚,被天雷劈得外焦里嫩,狼狈不堪现了元身,连尾羽都秃了大半。
再醒来时,竟身处草农家院落之中。
草垛凌乱,木栏简陋,还有一股诡异的臭味,晏大公子悲哀地发现,这里多半是个废弃的鸡窝。
“呀,这鸡怎么复活了?”
哀思被脆生生的少女音打断,眼前覆下一片阴影,晏闻韶不及反应,就被人抓着翅根倒提了起来。
陌生少女举着他晃了晃,明炯炯的眸子含着疑惑:“你是哪家的山鸡?”
羲凰一族自南国离火中诞生,栖梧桐,饮醴泉,以凤鸾为俦侣,被认作家禽无异于奇耻大辱。
晃动间看不清她的容颜,见他不理会,少女又伸出一只手在羽翅间胡乱拨弄:“不会说话的话应该不是鹦鹉,这黑糊糊的毛色又像乌鸡,闻着都快熟了,难道是掉烟囱里了?”
说着又往他身下摸了一把,不太满意道:“公的,不能下蛋,打鸣还会吵着人。”
若非灵力耗尽,晏闻韶多半已经拔剑了。
少女把他折腾过一轮才丢回原地,叹了口气:“算了,先养几天,回头杀了给隔壁吴嬷嬷炖汤。”
晏闻韶:“?!”
惊怒间,眼前又递来一碗米。少女见他发愣,催促道:“吃呀。”
于妖灵而言,凡间粗食只会损害修行。晏闻韶自不理会,忽被压着头扎进了碗中。
少女单指按着那毛茸茸的“鸡头”,有些恼火:“还犟,你又丑又挑嘴,还没我那几只芦花鸡好养活。”
凤凰发出一声警告的低鸣。
少女完全不怕:“嗓子都哑了还乱叫!”
“……”待他恢复,定要这辈子永不相见。
天雷所造成的伤势不易痊愈,加上凡间灵力稀薄,晏大公子只能暂时忍辱负重。
少女所在的农院不大,前后只两间平房,屋内布置亦十分简陋,堂中新立了一块牌位,想必是家中长辈刚故去不久。晏闻韶趁少女出门时翻找许久,才在后院柳树下发现一块尚堪一用的古玉。
古玉为四方形,麒麟图案雕镂精致,其下篆文字体略有些眼熟,他一时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想着恢复人身要紧,便囫囵吞了下去。
恰在此时,身后忽传来一句:“停下!”
未来得及念诀,就被少女拽着尾巴倒提起来:“快吐出来!”
灵力入体,玉石早化作一片虚无,少女连连拍打他的腹部也没见吐出什么东西,焦急道:“喂你吃泻药能拉出来吗?”
晏闻韶:“……”
“不行,来不及下山抓药,只能现宰了。”少女挣扎半晌,同情道,“怪就怪你嘴贪,米粮不吃,偏要吃我的传家宝!”
身怀绝世心法的妖族少主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行走凡间竟还会有性命垂危的一天,趁着她磨刀的工夫,晏闻韶再顾不上什么羲凰风骨,慌忙溜走。
他在深山隐蔽处寻了一处暗洞疗伤,不眠不休三日方才恢复人形。晏闻韶收拾行装,刚准备掐一个剑诀,万里晴空忽响起一声霹雳,眼角跟着一抽。
——差点忘了,想要摆脱神罚,必须修正被他搅乱的天命。
二十四年前,晏大公子化名“景韶”,曾与珩洲陈国皇太女叶娆结为友人,授其仙法,同游了月余之久。起初只当是萍水之缘,孰料本应治下太平盛世的叶娆,却从此沉迷求仙问道,倾尽国库追逐长生之法,荒废朝政,民不聊生,引发无数动乱。
面对如暴雨般轰然而下的劫雷,晏闻韶以心魔为誓,一年为约,承诺找到丢失在战乱中的传国玉玺,并护送叶娆之女叶流光回京继承大统,重整朝纲,才终于勉强熬过天罚。
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晏闻韶揉了揉心口,长叹出声,取过一截木棍画阵,卜算起叶流光的位置。眼看阵法将成,冷不防被一只布鞋踏乱。
“对不起!这里太黑了,我没看见你!”声音无比熟悉。
晏闻韶额角青筋一凸,便见将他认作山鸡的少女用手指胡乱填涂,偏在撒手起身的一刹那,土地灵光熠熠,都指向一个人。
偶遇一次是巧合,再三纠缠却是命中注定。
晏闻韶脸色微僵,有些不确定道:“……叶流光?”
少女惊诧:“你认识我?”
何止是认识。
内心崩溃之时,又听她问:“你在附近有看到一只鸡吗?”
叶流光手持一把菜刀逆光而立,粗服乱头,毫无女帝风范:“它吃了我的玉,必须尽快找到才行,不然我没法认祖归宗。”
晏闻韶面容彻底凝固:他炼化的那块古玉,不会就是传国玉玺吧?
“有没有可能,那不是鸡?”
叶流光眉心打皱:“又土又脏,受了伤性子还那么野,尾巴上没几根毛,不是山鸡难道是凤凰吗?”
“……”呵。
孟夏草长,万物竞茂,本是游山玩水的好时节,看着眼前一点王霸之气都无的少女,联想那化为虚无的玉玺,晏大公子觉得,他大概是可以准备安排后事了。
相对无言之时,少女也在打量他。
青年身形英朗,虽然形容略显狼藉,却依稀见得星眸挺鼻,叶隙漏下稀疏暖阳,俊朗的容颜仿若画出。叶流光不禁恍惚:“阿爹?”
她凑近他:“你好像,长得有点像我爹。”
晏闻韶眉棱一抖。
“不是说你显老,你比我爹好看。”叶流光步步紧逼,“你本来就长这样吗?”
二人越离越近,对上那近在咫尺的黑睫翘鼻,有规律的温吞吐息,晏闻韶一阵心梗,竟被逼得后退半步。
叶流光似要他放心,配合丢开了菜刀:“你躲什么?我只杀鸡,又不杀人。”
若是功力还在,晏闻韶早该点了她的哑穴。
心下却存疑:羲凰先辈不曾涉足珩洲,为何叶娆的夫婿会同他相像?
他调理许久,轻咳出声:“我名景韶,昨日经行此地,不慎将那妖灵逼坠山涧,姑娘遗失的古玉我可代为赔偿。”
叶流光不信:“也许还能找着尸体呢?我再找找。”说着甩下反应迟钝的男人,转身就走。
晏闻韶拖着伤势,急忙跟上:“实不相瞒,在下自仙乡而来,受天命指引,需成全姑娘宿命。”
叶流光回眸瞅他:“前几天那些天雷是你引来的?”
虽然满身尘土,晏闻韶仍玄乎道:“叶姑娘功业未成,天道自觉不公。”
叶流光嘁声:“说谎不打草稿。”
晏闻韶一路给她洗脑,虽然不能动用灵力,与生俱来的本事却没丢下,跟着小姑娘在山林内绕过几圈,始终没被甩掉。
叶流光边找鸡边皱眉:现在江湖骗子的武艺都这么高强吗?
晏闻韶旁敲侧击问:“那玉可是什么贵重之物?”
“也不知道贵不贵重,阿爹临去前说,如果我不想留在这里了,可以拿着这个去陈都找阿娘。”
“你爹是昔日陈国翰林刘修?”
“我五岁就被阿爹带来山忖了,不知道他是不是翰林。”叶流光点头,又摇头,“你知道这么多,不会真是我家成了仙的亲戚吧?”
往事扑朔迷离,晏闻韶无暇细思,只想尽快了结这段孽缘。少女却沉迷寻鸡,一路往偏僻之处乱钻,把清朗绝尘的晏大公子折腾得灰头土脸。
天色向晚,叶流光把这片地带的山鸡追逐殆尽也没找到记忆里的那只,一边生火烤鸡,一边连连叹气。
肉香四溢,她冲晏闻韶递去一只鸡腿:“喏。”
见他冷着脸,叶流光奇异道:“一整天不吃不喝,你真是靠天打雷劈续命的大仙?”
“都说成了仙就会永葆青春,你和我爹那么像,会不会是我的太太太爷爷呀?”
“你又不会腾云驾雾,难道修的是地行仙?”
“景韶”公子一人一剑览遍人间风月,知交几乎遍布天下,所过之处无人不是以礼相待,却被一个土生土长的凡间少女再三冒犯。
叶流光不在意他是否理会,边吃边自言自语:“你没必要跟着我的,其实我不回家也没什么大不了。”
晏闻韶漠声开口:“你的命轨的与我生死相连。”
“为啥?”
“问你娘。”
叶流光一边吃鸡,一边暗暗瞪他:“那我一定要当皇帝吗?”
“我只护你回宫,剩下便凭你的本事。”
“你不能干涉凡间,万一我死于宫斗怎么办?”
“看在与叶娆的交情份上,我也可现在将你渡为仙体,超脱凡尘。”
叶流光微微惊讶:“你这么好心?”
晏闻韶按着左胸,轻笑:“你若有胆子忤逆天命,正好将叶娆惹下的天劫一并挡了。”
“明明是指望我替你去死吧!”叶流光心底把这位不负责任的大仙骂过一轮,丢开鸡骨头,“现在玉玺没了,怎么可能有人相信我是皇女?”
“记得玉玺全貌吗?”晏闻韶见她点头,从容道,“那便现铸一个。”
反正吐是不可能再吐出来了,此地玉市颇多,不如仿造一枚。
叶流光抹过油光光的嘴,狐疑问:“可那不是假的吗?”
晏闻韶不以为意:“现在陈宫里那个不也是假的?”
“……是哦。”
篝火忽明忽暗,映照出男人随性的坐姿,重伤在身依旧神色从容,眉宇略带三分傲睨,与山林乡野格格不入。俊朗的容颜配合白衣长剑,一切都是那么恰到好处,丝毫没有面对阿爹时感到的违和。
叶流光转过眼珠,暗忖:或许阿爹不愿说出口的那些秘密,在这个神秘人身上会找到答案。
*
次日,叶流光拜过父坟,轻装简行随晏闻韶上路。晏大公子口口声声说着不入凡世,又以伤势未愈为借口,声称要历练未来女帝,一路种种杂活,全权交给叶流光负责。
制作陈国玉玺的古玉材质特殊,二人逛遍了附近玉市,也没有找到合适的玉料。
夜幕初垂,看着少女气喘吁吁还两手空空的模样,晏闻韶饮了杯酒,缓声开口:“去黑市吧。”
在黑市,只要有钱,皇帝的项上人头都能即刻取来。
叶流光不太乐意掺和这种势力:“要不还是再多问几处,说不定就找到了?”
“懒得问。”
他一路都是这般懒散模样,叶流光有些恼火:“命都连在一起了,你就不能出点力吗?我也没和你结过梁子啊?”
何止是结梁子。
晏闻韶暗嗤,搁下酒杯,随手撒去几两碎银,吩咐道:“去要两间上房。”
“你多走几步会死吗?”
晏闻韶恰到好处咳嗽起来,手掌摊开,一片鲜红。
“……”伤成这样还喝酒,简直找死。
“真没见过你这么没用的仙人。”叶流光干瞪许久,只能嘟囔着去了前台。
偏巧,客栈只剩一间客房。
晏闻韶擦拭手心血痕:“你留宿此地,我另找处所。”
叶流光拦住他:“景大仙好好歇着吧,你又不是山鸡,找个树桩木架就能凑合,不行你睡床我睡地,勉强住一晚。”
晏闻韶眼皮微跳。
——山鸡这个梗还过不去了?
一旁收桌的店小二也劝道:“这附近常有采花贼出没,二位既是兄妹,不必如此避嫌,保护姑娘安危要紧。”
叶流光转头,认真纠正:“不是兄妹,我和他至少是祖孙那种辈份。”
店小二:“?”
叶流光还欲解释,晏闻韶已提步出门,她追了几步没追上,忍不住小声嘀咕:“成了仙还怕被采花,矫情。”
“……”忍,不和凡人计较。
更漏滴答至夜半,一道黑影驾轻就熟溜上房檐,随着窗纸被捅破一个小口,迷香在屋内渐渐弥漫。待时间差不多,采花贼蹑手蹑脚踏入屋内。
毫无责任心的兄长,只知怄气的小姑娘,不设防备,就该吃个教训。
他掀起帘幔,却不见预想中的美人睡颜,床铺空空荡荡,连枕卧痕迹都无。采花贼心知不妙,刚要撤离,忽被廊间一道从天而降的倩影掣住。
“大胆蟊贼,快随我去见官府!”
叶流光虽在乡野长大,却得其父真传,文治谋略不在话下,更因常年渔樵,锻炼出一套拳脚工夫,三下五除二就将采花贼压制在地。
采花贼无法脱身,竟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刀挥去。叶流光险险闪避,身边却无趁手的武器,眼看贼人欲逃,屋檐边忽坠下一把白晃晃的长剑。她不及思索,持剑便迎上去,溅血之时倏地锋刃一转,只用剑背敲晕了采花贼。
风波平息,在房顶打坐的晏闻韶轻飘飘踏上木栏,问:“不忍杀生?”
“有事在身,还是少惹麻烦。”叶流光擦着汗,把剑收还给他,“景韶大仙,你这剑挺趁手的,它有名字吗?”
“无。”
“你的名字也不是真名吧?”
“嗯。”
叶流光不出所料笑道:“我还觉得‘流景韶光’的组合很配,原来是个假名。”
晏闻韶迈入廊中,问:“你身手不错,可想过修仙?”
当初他顺手教了几个仙诀,叶娆便能举一反三,叶流光的悟性必不会差。
“你不是不入世吗?”
“修仙即出世。”
叶流光打了个哈欠:“修仙要断尘缘,我还想等查清了我的身世,回去照顾吴嬷嬷,而且乱改天命还会遭天谴,我可不想和你一样五雷轰顶。”
晏闻韶刻意略过她有意无意的针对,笑问:“你不想长生吗?”
叶流光摇头:“一个人长生很寂寞的。”
若是沉迷追求长生之法,便成了阿娘。
晏闻韶颇为意外挑眉:“有这般心性,不修仙可惜了。”
“都是当皇帝的命了,还有什么可惜。”叶流光半开玩笑说着,把贼人丢给店家处理,回来倚在栏杆边看天明,好奇问,“景韶,你和我娘是怎么认识的?”
天幕乍分,银河倏卷,晏闻韶遥望天边一抹鱼肚白,粗略回忆道:“叶娆微服时请了我一杯酒,又主动做东,邀我陪她在江南游了一圈。”
“你们都做了什么?”
“饮酒,赏花,弈棋,听雨。”
“其他呢?”
“没了。”
叶流光噗嗤一笑:“你没别的事吗?天天玩。”
“我族不涉世事。”
“万一有一天天下大乱了,你还要置身事外吗?”
晏闻韶微顿,道:“我没想过。”
羲凰族是千年前魔祸的源头,作为炎离赤火心法传人,他上可窥星轨命轮,下可察世情物理,灼火一缕,尽焚妖仙鬼神。与其被人忌惮,倒不如不闻不问。
叶流光见楼下衙役已将采花贼押了出去,起身回房:“那景大仙坐这儿慢慢想吧,我回去补会儿觉。”
木门“啪”地关上,长廊空荡荡的,仿佛连那笑声也跟着一并消散了。
晏闻韶微怔了片刻,敲了敲手中剑:“名字很重要?”
命名意味着占有,但他素来不留意于物。
本命剑连震动都懒得,并不理会。
晨风吹散夜气,碎金阳光像一缕缕半透明的纱,曲折落在客楼栏杆上。
晏闻韶自言自语:“寂寞吗?”
他独来独往惯了,平日不是正在云游,便是在考虑去何处云游,新朋旧友随缘聚散,绿水青山随性流连,似乎从未体验过少女口中的寂寞。
动念之时,心口忽传来一阵刺痛,晏闻韶以指封穴,忙拈作清心咒。
荒幻中,墨色魔云凝作叶娆绝美的容颜,顾盼流波,玉面朱唇,却带着窃取天命的违和感:“景韶,我有个女儿。”
“今年十九了,和我初见你时一样的年岁。”
“她叫流光,像我,也像你。”
“你去看看她,好吗?”
美人刹那化为枯骨,声音似悲似喜,爱恨难分:“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长生不老吗?她会给你答案的。”
晏闻韶长眉微凛,拂袖打散虚像,不愿再继续深想。
#论凤凰的差别待遇——
晏四哥:老婆给我疗伤,对我敞开心扉。
晏大哥:老婆拿我炖汤,对我开膛剖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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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长生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