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我都懂,只是这件事……”李砚书摩挲着被烫红的指尖,犹疑片刻,“行不通。”
李砚书接道:“阿行,两国互市自然有利可图,可我们没有办法替死去的人原谅什么。正如这次董平之死——太轻了。光是他一人可以做到无声无息杀害那么多姑娘吗?如果不是董酺利用官职纵容掩护,董平会如此肆无忌惮地行事吗?董平虽死,可他造下的孽却永远不会消失。那些姑娘还能活过来吗?花笙现在就在我府上,你可以亲自去问问她,问问她能忘记她挚友余见夏之死吗?问问她要多久可以能原谅凶手董平。阿行,罪孽永远不会消失,只会经年加重。如你我一般的旁观者,没有资格立场去替她们去原谅。”
白鹤行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不明白,可她还是跟李砚书说了。她将所有可行的路的摆在李砚书面前,供她去选。
李砚书当即反应过来,略不自在地垂下眼帘,道:“对不住啊,我话说重了。”
白鹤行神色自若,淡声道:“无妨。”
见状,李砚书亲手给人倒了被热茶,双手奉上,笑道:“赔罪。”
白鹤行接过,抿了一口后放下茶盏,道:“善奕者谋势,不善奕者谋子。”
李砚书略一思索,道:“可局势瞬息万变,各国实力此消彼长,难保不会有趁虚而入之徒。”
“人总有年华老去的那一天,”白鹤行默了须臾,“渭阳王将你们护在羽翼之下,使得你们获得庇佑的同时也失去了对危险的感知。”
这话说得委实直白了些。
李砚书倏地抬眼,看着白鹤行,“你在说什么?”
白鹤行对上她的目光,道:“落叶知秋,见微知著。那位都已经将他的选择摆在你面前了,你还要装傻充愣?”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李砚书的目光变得危险起来,“莫须有的东西罢了,我听过也就忘了,你最好也别再提。”
“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不清楚的人是你。”白鹤行复端起茶盏,“县主。”
李砚书神色一动,道:“赞成公主和亲的是你,开放沙州互市的也是你,你究竟想要哪个?”
“做决定的不是我,”白鹤行缓缓摇头,“做决定的人是你,你想要哪个?”
“我想要无双按照自己心意地活,”李砚书看着她,步步紧逼地道,“我想要沙州死去的人都活过来,这些是我做了决定就会有的吗?”
说了一圈,又回到了这个无解的时候。
李砚书唇线稍抿,知道自己说了傻话。
就她闯刑部狱都不了了之这件事来看,李家确实圣眷正浓,可这份圣宠背后却是各方势力的暗流涌动。董家与她已是摆在明面上的了,更别提董家身后还有户部、刑部等诸多利益牵连了。况且仅凭李家之力便让沙州与金川互市明显不现实,一来是时间上来不及,二来是可行性太低了。
李砚书眨了眨眼,举盏喝茶,道:“阿行,你太高看我了。即便我想,两国互市这么大的事也不是我能左右的。”
白鹤行神色未变,只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李砚书听完只是笑笑,没再接话了。
初五这日,武明帝设朝,当众宣布了无双公主与兵部侍郎之子沈珩的婚事。
一时间群臣神色各异,朝上竟诡异地安静了片刻。
武明帝眼含笑意地看着下面,巡视了一圈后,目光最终落在沈毅身上。
沈毅拱手出列,谢恩道:“臣代犬子,谢主隆恩。”
武明帝大笑道:“爱卿快快起来。”
婚期定在来年春后,具体日子还要等太史局拟定。
消息传得很快,不过两个时辰,临近几州州牧已经上摺贺喜。
武霜如今不用再去学林院听学,这日她掐准时辰来到宁院,没让宫娥太监们跟进来。
李砚书见她来,从柜上的茶罂里抓了一把茶叶添在滚沸的水里,道:“你来得正好,这茶叶是前日阿行从岑先生那得来的,宝贝得很。今日正好趁她不在,我们尝尝这宝贝茶。”
武霜看着她泡茶的手法,道:“你泡茶是跟谁学的?”
“怎么了?”李砚书侧身看她,“这又没外人,自是怎么舒服怎么来,讲究那些个姿势作甚。怎么,你嫌弃啊?嫌弃你别喝,我自己喝。”
武霜莞尔,在对面落座,道:“我可没说。再说这是阿行的茶叶,我怎么不能喝了。”
说到白鹤行,武霜才想起似的问了一句:“阿行呢?怎么不见她?”
“她去元先生那了,”李砚书道,“说是今日夫子所讲,她还有一点未解。”
武霜习以为常,道:“还有三个月便是春闱了。”
李砚书搁了茶盏,对武霜道:“你说阿行这次能杏榜题名吗?”
武霜道:“不好说。”
李砚书微诧。
“阿行不是第一次参加春闱了。”武霜顿了少顷,“你知道她三年前那篇文章里写了什么吗?”
李砚书道:“什么?”
武霜道:“互市,我朝与金川互市。这还是我偶然听岑夫子与皇叔说起,岑夫子平日不常夸人,那次却当着皇叔的面夸阿行文章写得好。只是她写哪里不好,非得写沙州,天下谁人不知沙州与金川的血海深仇。礼部与国子监当即就将她那篇文章压下,人自然也就落榜了。”
李砚书惊住,视线无意识地落在面前的茶盏里。
白鹤行三年前就提出沙州互市了吗?
也就是说,三年前她们就猜到会有今日了。
李砚书想起之前种种,有些事情似乎初现端倪,尤其是一月前与元鸿今的那次促膝长谈。
武霜见她半天不说话,轻咳了一声,道:“有件事,需要你帮我。”
“什么?”李砚书信马由缰地胡思乱想暂停,对武霜的话还没反应过来,便道,“对不住,方才没听清。”
“你是在担心信皇叔吗?”武霜轻叹一声,仿佛已经洞悉李砚书所想,“你放心吧,我昨日问过母后,信皇叔已经无甚大碍,只需再休息几日便大好了。”
李砚书见她想错,也没反驳。听到武信病快好了,心里也高兴,便就着她的话点头。
武霜越想觉得是,见她点头,便愈发替她担心,接道:“砚书啊,有些话我想我还是得提前跟你说一声,但你绝对不能跟其他人提起,谁也不行。”
李砚书笑了一下,倾身替她添着茶水,道:“你说。”
武霜抿下唇,左右看看,而后神情严肃地道:“父皇登基那年,一直潜伏在父皇身边的一个嬷嬷在父皇的膳食中下毒,欲谋害父皇。但是那天恰好是昭仁皇后的忌日,所以父皇便唤了信皇叔一同用膳……”
“中毒!”李砚书添茶的动作僵住,难以置信地道。
难怪总是抱病,身体那样不好,竟是中毒所致!
“小声些!”武霜眼见水要漫出茶盏,一把抬住李砚书愣在半空中的手,“别激动,你先坐,听我。”
“这事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连皇兄们都不知道。”武霜压低了声音,“那个嬷嬷是糜皇叔安插在父皇身边的细作。足足十五年,那个嬷嬷是父皇从宫里带到王府再到宫里一直用的老人,谁都没想到她会是糜皇叔的人。而那时糜皇叔已经畏罪自戕,死无对证,再加上当时朝局不稳,父皇只能将这事压下去,对外称信皇叔是染疾所致。”
李砚书听完好半晌没出声,脸上也看不出喜怒,唯有握着茶盏的手在不断用力。
“……是什么毒?”
武霜虽然平日里不拘小节,可此时却能敏感地察觉到李砚书话音之下的颤抖。
武霜眼神微微一黯,心想,天下有情人难得,如砚书那般纯粹的心意更是难得,虽然他们身份有别。但在她这里砚书配得上这天底下顶顶好的男子,即便对方是信皇叔又如何,只要砚书喜欢,她愿意倾尽所有帮助她达成所愿。
“具体是什么毒我也不清楚。”武霜皱眉道,“所幸当时试菜太监先行毒发,信皇叔才得以救回一命。不过毒素还是残留了一些身体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毒发一次,这么些年父皇命御医悉心照顾着,却也好几次都……”
都命悬一线。
这话武霜不忍说出来,她后来曾亲眼见过信皇叔毒发时的样子。那时他们都尚小,仅有九岁的信皇叔面色苍白如雪,嘴里不断地在吐血,宫娥端着一盆又一盆地清水进殿,而后又端着满盆的血水出来。御医替他施针逼毒,连头上都扎满了细针,武霜被这一幕吓得当场晕厥。
那一年武霜都在做噩梦,梦里全都是血,还有人拿着针不停地在追她。因此她对这位年龄相仿的皇叔怎么也亲近不起来,总是不由自主地怕他。
直到到现在想起,武霜还是心有余悸。
李砚书低眸沉默半晌,道:“姨母一定知道是什么毒。”
“你疯了!”武霜脱口而出,意识到自己失态,赶忙道,“你去问母后,你和信皇叔的事不是就全暴露了吗?”
李砚书放在案上的手指紧扣,道:“不去问姨母,难不成去问陛下吗?”
“……”武霜想了一下,“也是……不是,你怎么想的,问姨母跟问父皇有什么区别吗?这件事父皇下了禁令的,严禁任何人再谈论此事。”
李砚书道:“正因为如此,我才要去问姨母。我又不干嘛,我只是想知道是什么毒。”
武霜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道:“你不会是想着帮信皇叔解毒吧?”
李砚书看着她,意思显而易见。
“没用的,”武霜目光闪烁,“你觉得毒要是那么容易便能解了,这么多年父皇还会暗地里遍寻名医名士么?”
李砚书低声道:“你说的我都知道。只是你要我什么都不做,就眼睁睁地看着他接下来一次又一次地毒发,我做不到。我总得知道是什么毒,即便希望微茫,我也要去试试。”
武霜叹息一声,移开目光,不再看李砚书。她不理解,为何李砚书不过见过信皇叔一面,便一见倾心,执着到底了。
“真不知道你喜欢信皇叔什么?”武霜忍不住问。
李砚书重新替她续上热茶,道:“喜欢就喜欢了,哪需要什么理由。”
武霜端了茶盏,抿了一口,道:“你分明是色迷心窍。”
李砚书一听,再一想,忍不住笑了起来,赞同地点头道:“也可以这么说。”
毕竟武信的确是她见过的人当中,模样生的最好的一个了。
武霜见她不仅不知羞,还点头承认,反倒是惹得自己羞燥起来,不禁嗔道:“不知羞。”
李砚书笑道:“羞什么,喜欢一个人都要羞的话,那天底下的男男女女就都别结婚生子好了。”
“我是说不过你,”武霜道,“你总有理。”
李砚书无声笑笑,放下手中的茶盏,突然道:“话说回来,你这次来找我,要说的不止这件事吧。”
武霜脸上的笑瞬间落了下去,她道:“是啊,这不是婚期将近,想来问问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助我出宫一趟。”
李砚书听完坐正了身,道:“那条小道出不去了?”
武霜道:“那处父皇命宫中侍卫轮值,说是临近年关宫中戒严,分明是在防着我,不想我出去找人。”
李砚书诧异道:“你要去见人一事与陛下说了?”
“是啊,”武霜愤声道,“原本以为我都同意指婚了,父皇也该同意我去见沈珩一面才对,谁知父皇听后直接不允,还说在成婚之前我都不能出宫,随后就调了侍卫轮值。”
李砚书顿觉无言。感情她那会不准自己去找姨母说明,是因为她先做了一件蠢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