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过后连着晴了好几日。
而李砚书连着上了几日学,整个人看着要比那几日宫里宫外来回奔波还要憔悴。
这日下学,夫子刚走,李砚书就立刻趴在座位上。
武霜见着还以为她病了,过来一瞧,急道:“砚书?可是病了?”
李砚书趴在桌上的那颗头左右摇摆,有气无力地道:“无双,我们还有多久才能放年学啊?”
白鹤行闻言瞥了她一眼。
“还有两月呢,要到冬月呢。”武霜松了口气,无奈道,“如今才入秋,你就想着放年学了?”
李砚书听完就眼前一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那场秋雨过后,武信就没再来听过学,李砚书问过武霜,说是染了风寒,御医说不能受风,因此现在闭门养病。
李砚书听着就想起了洛霓,也是吹一点风就能引起风寒,一病就要养好几个月才能养好。她想到登州蓬莱那位高人,照日程来算,她寄出的信应该也到了阿娘手中。
武霜见她没事,便道:“别想了,明日礼射,赶紧回去休息吧。”
李砚书叹了口气,道:“知道了,你先走吧,我需要缓会儿。”
夫子的声音好像还残留在她脑中不停在响,跟念经似的,她需要静静。
武霜懒得再理她,转身就走。
过了一会儿,李砚书转过头,面朝白鹤行那边,见她还在,霎时感动道:“阿行,还是你好,留下来陪我。”
白鹤行垂眸看着书,翻了一页,闻声眼都没抬一下,道:“县主在这,我出不去。”
“……”
李砚书默默转过头。
须臾,她又转过来,眼里闪着光,道:“阿行,我们去吃好吃的吧!”
白鹤行依旧没看她,只道:“谢县主好意,我今日不想吃馄饨。”
“不是馄饨,”李砚书凑近她一些,一脸神秘,“是一个非常好吃的东西。”
白鹤行终于看她一眼,接着冷漠道:“不去。”
李砚书一把抱住她的一只胳膊,摇道:“去嘛去嘛,好阿行,去嘛去嘛。”
白鹤行立时僵住,梗着脖子无措道:“放开!这样成何体统,有辱斯文,李晗!”
李砚书嬉笑道:“你说去我就放开。”
白鹤行闭上眼,半晌后才咬牙道:“……我去。”
半个时辰后。
白鹤行抬眼看着上方“抚仙楼”三字,神色微动。
李砚书浑然不觉,笑道:“怎么样,我没骗你吧。这里有道‘冷修羊’味道极好,可惜上次没尝两口就被打断了,今日可得好好尝尝。”
跑堂伙计一见着李砚书,立刻满脸堆笑地过来,热情道:“贵人里边请!”
李砚书也笑,还未开口,往里边看了一眼,好呀,座无虚席!
伙计见状立刻道:“二位小姐一看就不是普通人,二楼雅间有请!”
李砚书想着上回刘材说冷修羊每日限量,供不应求,便道:“今日可还有冷修羊?”
伙计在前引路,侧身答道:“有的,二位小姐运气好,今日刚好还剩最后一道呢!”
李砚书微微挑眉,偏头看向白鹤行,二人对视一眼,李砚书旋即无声笑了下。
伙计带她们来到走廊最右边一间雅间,推门弓身做出一个请姿,道:“二位小姐,到了。若有什么吩咐尽管招呼小的,小的这就去为二位小姐传菜。”
李砚书提步进去,屋内布置素雅,只是临窗那处多了一个与周围布置违和的玄色背影。
白鹤行拱手道:“杨二公子。”
杨乾回过身,朝李砚书拱手道:“广明县主。”接着,他又朝白鹤行道:“白姑娘。”
李砚书就近拣了个椅子坐下,看着空荡荡的桌子,道:“杨二公子来了挺久了吧,怎的连道菜都没上,元安与人谈事是这样的么?在渭阳时好歹还有壶茶呢。”
“是在下考虑不周了,”杨乾唤了声吉英,“上茶。”
门外传来一声是。
话音刚落,吉英端着茶壶茶盏进来,放下东西,人又退了出去。
李砚书饶有兴致地想,门外之人轻工倒是了得。这般近的距离,她竟是等人出了声才发现。杨家,倒是比她想象中要有意思了。
“杨二公子此番大费周章,应该不是为了请客吃饭这么简单吧?”李砚书笑起来,“昔日杨国公调度千军万马,张弛有度,游刃有余,今日杨二公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倒是我从前眼拙,竟不知杨二公子手段如此了得。”
“县主生气是应该的,”杨乾斟着茶,“那日杨某失信于人,实在无从狡辩。”
说罢,他将斟好的茶奉上,是为赔罪。
李砚书道:“这我可不敢当,毕竟那日杨二公子也不是与我允诺。”
杨乾脸上没有丝毫不耐,道:“殿下那里在下自会去请罪,直到殿下消除心中不虞。”
“希望这次杨二公子能说到做到。”李砚书终于接过茶。
杨乾又斟了一杯,递给白鹤行,道:“请。”
白鹤行双手接过,“多谢。”
李砚书抿了口茶,脑子里却在想,杨国公年事已高,虽然在元安是根镇海神针,但是也仅限于维系住杨家在元安世家之位。若是杨国公哪一日仙去,以杨家晚辈今日之势,元安世家之中恐怕不会再有杨家一席之地。杨乾费尽心思,看似是在帮李融,实则也是在借她与武霜之手打压董家。可若是如此,杨乾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那今日他又何必再多此一举呢?
李砚书搁下茶盏,道:“二公子有话直说,我不喜欢拐弯抹角,上次之事也就罢了,若还有下次,咱们怕是连朋友也做不成了。”
“县主快人快语,那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杨乾道,“董平虽已判刑,但此刻人已不在刑狱之中。”
李砚书微怔,道:“消息属实?”
杨乾道:“此事在下没有欺骗县主的理由。”
李砚书看向白鹤行,发现对方正在思索,便收回视线再度看向杨乾,道:“此事才过去几日,董酺胆大包天,竟敢在这个时候将人秘密转移?不对,刑部是付拙的地盘,付家与董家素来并无交情,为什么这次却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袒护董平,这里面定有蹊跷。你还知道什么?”
“素日没有交情,并不代表不能交易。”杨乾道,“付拙掌管刑部,管天下冤案,理百家纠纷。董酺掌管京畿要务,天子近臣,疏通山海,后者显然肥美,引人垂涎。”
李砚书道:“你是说付拙想要分一杯羹?”
刑部终究是弹丸之地,一年到头全算上也比不上京兆府尹一根手指头流出来的油水多。
杨乾笑道:“不瞒县主,如今元安世家之列,杨家已然式微。而付家虽有个刑部尚书在,但族中子弟中却是一个能堪重用的都没有。不像户部、吏部、礼部、大理寺,乃至于御史台,他们之间都有大大小小的姻亲联系,唯独刑部没有。”
李砚书道:“为何?”
“因为付家青年才俊都死了。”杨乾说到这,看了一眼白鹤行,接道,“武明三年,当时的付家当家人付逊带着族上青年才俊前往公主府赴宴,正巧碰上乱党谋逆,那一日除长公主以外,其余人等无一人生还,全部死于叛党刀下。”
“那一日死的还有前驸马,”白鹤行突然道,“霍寺。”
李砚书面露诧异,一部分是因为付家之事,还有一部分是因为白鹤行的突然开口。
她再一想,似乎明白了什么。
“十三年前,”李砚书琢磨道,“付拙正当年龄,他为何没有随行一同赴宴?”
“因为付拙是付逊养在外面的私生子。”杨乾道,“付逊的夫人是当时宫里受宠娘娘的妹妹,两人婚前付逊许诺此生不纳妾,惟愿夫妻二人携手白头。此事人尽皆知,连陛下都调侃过他二人夫妻伉俪,惹人艳羡。”
李砚书渐渐皱眉,后面的事大致也猜到了些。付逊嘴上说得好听,背地里却是什么下流事都做了。为了掩人耳目,就把亲生儿子养在外边。敢做不敢当的东西,后面也是报应。只是苦了那位夫人,刚刚经历丈夫儿子之死,又要面临爱人背叛之苦。
杨乾接道:“付家竹篮打水一场空,只能接回付拙认祖归宗。付夫人闹了一阵,后面也不了了之,没了消息。付拙被接到付家后极为低调,从未出席各大席面,就在元安所有人都要忘了还有付家付拙这么一号人的时候,那年春闱他又从天下考生之中杀出了一条血路,最终陛下点了他做那一年的探花郎。而后付拙用了十年,才爬到刑部尚书这个位置。这些年付家门丁不盛,眼看其他世家牵丝成网,付拙岂能坐以待毙。”
“与其说是付拙要分一杯羹,倒不如说是世家在拉拢他。元安诸多世家就像是一个球,他们围在一起,说到底只是为了‘利益’二字。这样的关系让他们密不可分,却又互相防备。可以锦上添花,也可以雪上加霜,反正利益永远摆在那里。”
李砚书静静地没有开口。
渭阳李家或许不在元安世家之列,但是因为李阿鼎与楚婞,李家也到了无人能及的鼎盛时期。而李砚书和李眭作为万众瞩目的小一辈,身上的担子其实很重。世人常说风水轮流转,父辈挣下的荣誉,他们能传承,能超越,也能落败。
杨乾说完,房内忽地安静下来,三人脸上神色各异,均未再开口。
这时传来敲门声,吉英的声音随后响起,“主子,现在上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