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户部的银子,”白鹤行来到案前收起图纸,慢条斯理地道,“杨骥现在恐怕更缺盐铁。”
李砚书缓缓皱眉,道:“回鹘真的屯兵城下了?”
白鹤行动作轻缓地将图放回箱里,无甚在意地道:“谁知道呢。”
屋内因为熄了一盏灯,光线自然也暗了下来,明灭交替间,李砚书来到白鹤行身前,盯着人道:“你知道什么是不是?”
白鹤行抬眼看向她,恍若什么都不知情,道:“知道什么?”
李砚书看着她,试图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
“没什么。”李砚书没再追问,“不早了,就寝吧。”
既然白鹤行不愿意说,李砚书就不问了。回鹘事大,消息如果属实,早晚会传到她耳朵里。
更阑人静,屋外狂风大作,李砚书侧过身,在黑暗里缓缓睁开眼睛。
师父教她武功,传授她心法,让她得以在暗潮汹涌的元安下自保,李砚书曾经以为人心非黑即白,非此即彼,可白鹤行不是,她承担了父辈带给她的屈辱和苦难,匍匐于仇恨之下。她是矛盾的,她要报仇,同时她还要担负起元鸿今对她的期望。孟子说“人性本善”,荀子说“人性本恶”,白鹤行在恶与善之间拨冗求生,最早丢掉的就是本心。
矛盾的是,白鹤行又在苦苦守着那点本心。
李砚书想起她在说起丰州百姓时的眼神,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即使她努力扼制,怒意还是从她眼睛里迸溅出来。她将真实的自己隐藏,伪装成无欲无求的随意模样,让所有人都觉得她已经被罪奴二字磨平了棱角。
其实不然,白鹤行只是将自己藏起来了。李砚书在这个晚上想了很多,后半夜几时睡着的都不知道。
次日下学后,李砚书同武霜一道走在花园小道上。
武霜还不知情,到昨日约定的位置时停住。
等了一会后,李砚书低声道:“他不会来了。”
武霜看向李砚书,气道:“啊?亏他昨日还说得冠冕堂皇……言而无信!”
李砚书只道:“走吧。”
武霜骂过一声后气也消了,旋即提步往宫外走去。
巷子里。
这次换做骨衣等她们,见到人来,骨衣便叫老板上馄饨。
“小姐,殿下。”骨衣依次行礼,“这两日城内的大小破庙我们都问了一遍,其中有两个乞丐说,亲眼见到有姑娘被人强行带上马车,但是那些姑娘最后被带到哪里,他们就不知道了。”
李砚书搅着碗里的馄饨,道:“董府呢?”
“董府的丫鬟说那些姑娘都是一夜之间消失,”骨衣道,“在消失之前都没有任何征兆,消失的时间也没有规律可言。”
武霜听着没胃口再吃馄饨,皱眉道:“那些姑娘的身份可有确认的?”
李砚书猜到她的想法,劝道:“此事还不能惊动官府。”
“为何?”武霜不乐意了,道:“只要确定被害姑娘身份,增派人手去找,元安就这么大,不日定能找着。”
“这样就打草惊蛇了。”李砚书同她解释,“我们如今行事本就是要趁其不意,一但惊动官府,董家收到消息必定会采取行动。到那时,那些姑娘们才真是永无解脱之日。”
“这样啊。”
武霜抿了抿唇,又觉得有些窝囊。她第一次遇着这种事,只想着怎么用最快的速度将人救出,却忘了这里面牵扯的人何其复杂。
李砚书看向骨衣,示意她说话。
“那些姑娘当中,目前只有余见夏一人确认身份。”说到这,骨衣想起什么,从袖口拿出张纸条,“今早不知是谁将这个从王府后门的门缝里塞进来,打扫的丫鬟捡到便交给了我。”
李砚书打开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名字、籍贯和失踪日期。
武霜凑过去看,小声念着,“李思,洛州建城人,失踪于武明十五年冬。”
她们对视一眼,同时道:“杨乾?”
李砚书将纸条还给骨衣,思索片刻后,道:“查。不用去洛州,直接在元安查,这个叫李思的姑娘在元安一定还有亲人。”
“是。”骨衣收好纸条,低头看了一眼冒着热气的馄饨,问道,“小姐,这碗馄饨我能带回去给素影吗?”
李砚书道:“可以呀。你先吃吧,再给素影叫一碗就好了。”
“我不饿。”骨衣端着那碗馄饨起身,道,“等会馄饨凉了就不好吃了。”
李砚书随她,叮嘱道:“路上小心,别摔了。”
等骨衣走出巷子,武霜才后知后觉地问出自己开始就想问的问题。
“为何不用去洛州查?”武霜道,“那姑娘不是洛州人吗?”
李砚书道:“猜测。一来那张纸条极有可能是杨乾派人送来的,而杨乾一直在元安,只有前两个月去晋州看望杨老太太,根本没有时间去洛州查人,所以他一定是在元安知道的此事。二来,纸条上说李思失踪于去年冬天,时间尚短便于寻查。且那些姑娘都为董平所害,董平即使色胆包天,也没那个本事去千里之远的洛州绑人,所以人一定是在元安失踪。”
武霜若有所思。
李砚书接道:“而且那日在抚仙楼,杨乾的反应过于平静。我起先以为他是因为心思沉,喜怒不形于色。如今看来,他是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杨乾或许是假糊涂,武霜却是真糊涂,她不确定地道:“照你这么说,杨乾早就知道董平所做之事?”
李砚书抿了口热汤,点头。
武霜表情一变,道:“砚书,我们是不是被他算计了?他平日里与董原互称表字,感情颇深,怎会突然倒戈来帮我们对付董平!这一定是他们的计谋,就是为了迷惑我们,那张纸条上写的应该也不是真的。”
李砚书安抚道:“稍安勿躁。再说,杨乾未必与董家真心交好。”
武霜表情生动,显然坚信自己说的话,压低声音道:“怎么说?”
“因为他今日没来。”李砚书答道。
武霜犹疑地看着她。
李砚书接道:“你还记得三日前,礼射时你说回鹘意图举兵之事吗?”
武霜点头。
李砚书循循诱道:“丰州州牧是谁你知道吗?”
武霜想了一下,摇头。
“杨骥。”李砚书道,“丰州与回鹘仅一河之隔,如果回鹘举兵来犯,丰州危矣。”
武霜还是不太理解,道:“可这跟杨乾今日来不来有什么干系?”
李砚书知她不懂这里面的门道,尽量简单道:“董家掌控盐铁,户部尚书龚抱文与董酺是表亲,其中关系就不用我多说了吧。一旦开战,这两人就如同是捏住了杨骥的命脉。如果此时杨乾与董家交恶,无异是断杨骥后路。所以杨乾今日才没有来,可这也恰恰说明,杨家与董家绝不是我们看到的那般交好。”
武霜恍然大悟,连带着看向李砚书的眼神都变得崇拜起来,激动道:“所以杨骥跟董家不是一伙的!杨乾是好人!”
好人?
李砚书不敢说,他们都是被权利阴谋圈住的人,所做的也不过是自保而已。
李砚书看着武霜简单的样子,想起与她同龄的白鹤行,一时不知这样懵懂无知的武霜,对她来说,是幸还是忧。
“是,好人。”李砚书顺着她,“快吃吧,等会凉了。”
说罢舀起一个馄饨放进口里,埋头吃起来。
第二日骨衣带来李思亲人的消息。
骨衣道:“李思是家中独女,父亲李融是武明十一年的举人。据李融所说,李思是在去年冬至那日出门买糖,就再也没回来。李融去报官,官府象征性地找了一次,就没了下文。李母在李思失踪后,日日以泪洗面,如今眼睛已经看不清东西了。李融后面也再去报过官,可那些人却……”
武霜眉间一紧,“却怎么?”
骨衣道:“那些人竟以公务繁忙每每推诿,甚至还动手将李融驱逐出府衙。”
李融是读书人,还是一个举人,却被衙役当众动手驱逐,这在读书人眼中简直是奇耻大辱。
“放肆!”武霜豁然起身,怒道,“是哪个府衙?带我去,我非得要他们好看不可!”
李砚书拉住武霜,问骨衣:“李融怎么说也是举人,衙役也这般不讲情面么?”
举人已是秋闱正榜,只要来年春闱便有可能成为贡士,即便不中,那也是“官老爷”预备役,这些人怎敢如此糟践。
“因为李融不在世家之列。”骨衣答道。
此话一出,武霜与李砚书瞬间就明白了。
因为李融不在世家之列,所以即使他是举人之身,在他们眼中也是一个永远不可能高中的寒门学子。
李砚书想到另一种可能,沉声道:“如果只是如此,衙役不敢如此放肆。”
武霜这次反应得很快,她快速道:“董家!”
“一定还有人。”李砚书扯下身上的令牌,对骨衣道:“去找宋承,元安城内每一座破庙都不要遗漏。我们只有三日时间,有消息你直接带人去找,不必来问我。”
骨衣双手接过令牌,领命退下。
武霜不解,皱眉问:“为何只剩三日?”
“三日后是董酺五十寿辰。”李砚书道,“那日是我们进董家的绝佳时机,届时到场的都是达官显贵,如果能在那日找出证据,董平将无人能保。”
武霜沉默半晌,道:“可若是那日还是没有找到那些姑娘呢?”
李砚书将垂到身前的发丝拨到身后,似是玩笑地道:“那就找到董平打一顿,打到他说出那些姑娘下落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