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砚书从南监出来,一进马车素影就赶紧掏出帕子替她擦手,在见到手背上那一块红时,心疼地道:“这里怎么红了?”
“不小心挨着了,没事啊。”李砚书又对骨衣道,“骨衣,今夜就找人去打点,莫叫人害了她。”
骨衣驱马前行,闻言道:“是。”
李砚书掀帘又往狱卒那看了一眼。
素影道:“小姐,那位花笙姑娘真有冤情吗?”
李砚书点头,放下车帘,道:“有冤情的可能不止一位。”
“啊!”素影惊讶地道:“不止一位,凶手是今日从楼上滚下来那人吗?”
“我现在还不能确定。”李砚书道,“素影,我还没有证据,光凭花笙一人之言,还定不了案。”
最重要的还是证据,董平之所以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无非是仗着有个京兆府尹的爹在背后给他撑腰。元安不比渭阳,这里的宦海人情她一概不知,贸然将人告上,最后只怕会无功而返。
少顷后,李砚书沉下心,道:“这几日要辛苦你跟骨衣了。”
董府。
董原出了门,管家凑上来。
“抚仙楼那个丫鬟现在何处?”
管家道:“回二公子,人现关在南监。”
董原沉默地看着他。
管家如芒刺背,赶忙道:“老奴这就派人去做打点。”
董原勾唇一笑,温声道:“徐管家辛苦。”
旬假只有一日,因此许多事情李砚书只能交给骨衣与素影去做。
翌日一早,李砚书就去了学林院,推开门,白鹤行与前几次一样,正在伏案温书。
李砚书从食盒里拿出素影做的包子递过去,正欲开口,白鹤行就伸手接了过去。
“多谢县主。”
李砚书诧异她这次的爽快,道:“还以为你不会吃呢。”
白鹤行道:“县主美意,在下岂敢推诿。”
这才是白鹤行吗。
李砚书放下包袱,倒了杯茶,在她对面坐下,两根手指将其推过去。
白鹤行抬眸看她一眼,无声端起喝了。
李砚书闷声笑了,眼底却没笑意,道:“不怕我在里面下药啊。”
白鹤行眼都没抬,继续小口吃着包子。
“没想到你看着不声不响,消息倒是传得快。”李砚书似是自言自语,“阿行,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元先生要给你取字子行了。与子偕行,风雨同舟。你入学九年,虚席以待,便是为了今日吧。”
白鹤行抬眸,与李砚书对视片刻,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比起我是怎么发现的。”李砚书起身给自己倒了杯茶,“我更好奇,你们是如何买通狱卒的。”
白鹤行放下包子,可惜道:“原是如此。”
李砚书润了下喉,勾唇道:“吃完,别浪费。”
白鹤行又拾起包子,咬了一口,道:“你,师从何人?”
李砚书道:“那得见到元先生我才能说的。”
白鹤行慢条斯理地吃着包子,一只手将茶杯推出两寸。
李砚书勾着茶壶给她添上,道:“慢点吃,不着急。”
“你很聪明。”白鹤行道。
李砚书毫不谦虚,道:“我知道,许多人都这么说。”
“但又不那么聪明。”白鹤行道。
李砚书诚实地点头,道:“毕竟没有人能十全十美。”
元鸿今在学林院东面最里边的一处院中,院门两侧种了许多竹子,翠竹高耸挺拔,将中间的石子小路都衬得风雅起来。
曲径通幽,李砚书品出些味道。
“这些竹子是当年昭仁皇后命人所植。”白鹤行道,“你知道上任学林院掌事是谁吗?”
这个李砚书还真不知道。
白鹤行道:“元翕。”
姓元?
李砚书道:“跟元先生是?”
白鹤行轻笑了声,道:“毫无关系。”
李砚书道:“他们不都姓元吗?”
还以为会是父母兄弟带血亲的那种。
白鹤行道:“难道姓李的都与你有血亲吗?天下之大,毫无关系却长相相似之人都有,何况只是一个姓。”
李砚书笑道:“万事别说这么绝对,说不定咱两几百年前还是本家呢。”
“县主说笑了。”白鹤行道,“三十年前,元家入仕者数不胜数。先帝在位十年,骩任其三州大都督,处尊居显,无人可比。”
李砚书若有所思,元家原来那般显赫么?
白鹤行道:“那年新科及第者能人众多,元翕在其中才华并不出挑,可他依然做了翰林院编修与学林院掌事,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吗?”
李砚书脸上一贯挂着笑,此时却沉下了脸。
她当然知道,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是因为什么——她如今与元翕本质上没有分别。
白鹤行继续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新帝登基的第一把火就烧了元家。一夜之间,元家高台跌梦,成了一捧灰烬,也成了人人都能踩上一脚的蝼蚁。旧的世家倒下,新的世家补上,就如雨后新笋,繁荣之下满布旧创。”
武明元年元家获罪,男子或下狱或流放,家眷也都下放掖庭宫为奴。然而武明六年,从延州来的无名小卒以女子之身连中三元,让所有人始料未及。元鸿今成了武朝有史以来第一个女状元,照往制应让其进翰林院,绶官职。可这也引来了群臣反对,不能以女子之身攻讦,便捏造了一个元氏余孽的罪名,顺理成章阻止元鸿今入朝为官,否则他们就要血溅朝堂,以死明志。即使元鸿今与那个“声名显赫”的元家没有任何关系。
竹荫小道徐行,白鹤行眸中漆深,“我得谢谢你,你那一番话点醒了我。”
李砚书思绪一顿,道:“什么话?”
“入学九年,虚席以待。”白鹤行回忆道,“之前一直不解,老师为何一直安排我独住。”
李砚书道:“难道不是为了等我?”
白鹤行道:“是,也不是。”
说了等于没说。
元鸿今的房里有很多书,李砚书扫视一圈,暗叹不愧是先生,这书比齐夫子那里的还要多。人住在里面,不像是住在房里,倒像是住在书里。
白鹤行倒了茶,敛眉立于一侧。
李砚书看着盏中茶,觉得索然无味,她道:“学生有一事不解,还请先生解惑。”
元鸿今看着李砚书,须臾后道:“问吧。”
李砚书盯着元鸿今的眼睛,四目相对时,她道:“先生背后之人是长公主吗?”
这话问的没有任何余地。可李砚书清楚,武明六年,即便元鸿今是文曲星下凡,博古通今满腹经纶,可她一个从延州来的考生,又是如何能过五关斩六将,一路杀到金銮殿一举拿下三元榜首。如果是元家昔日光景或许还有可能,可那是武明六年,还是一个人人喊着元氏余孽的时候。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1】元鸿今仅凭才华绝对到不了榜首之位,所以背后一定有人在助她。
李砚书将话几乎挑明,气氛本该凝重,可元鸿今听完却是看向白鹤行,语气中甚至有些笑意。
“我说过她很聪明。”
白鹤行颔首,显然认可。
李砚书起身作别,道:“我师父让我来元安后找你,说你能教她所不能教,达她所不能达,所以初次见面我就称你为先生。四合阵让我肯定师父所讲,但我没想到师父也有看走眼的一天。你可知长公主在做什么,与其为伍,无异于助纣为虐!此道李晗不屑,故,不能完成师父嘱托,拜元先生为师。”
“你师父可是毋玄?”
李砚书回头,没有说话,意思却很明显。
元鸿今放下茶盏,温声道:“你与她年轻时候的性子倒是一样。”
“当年她救我一命,说是日后要我帮她办一件事,时隔十六年,没想到她却是将你送了过来。”元鸿今看向李砚书,仿佛是在透过她看着另一个人,笑道,“她还好吗?”
李砚书转身,道:“师父一切都好。”
元鸿今点点头,道:“那你可还好?”
她问得自然,乍一听没有问题,可李砚书听着却心一沉。
“你不必慌张,你的情况,你师父当年也经历过。”元鸿今道,“那时她只比你现在大上两岁,因为出手救人,体内两股内息相撞,险些走火入魔。但你师父的师父在那时身陷囹圄,你师父为了救她的师父,一人一剑,连闯五州救人。可惜,人还是没了,你师父此后也消失在天下人眼中,从此了无踪迹。”
这还是李砚书第一次听到有关师父以前的事,情绪上涌,不禁道:“元先生既知道师父事迹,必然也清楚师父为人,她老人家虽不比高义薄云之士,却也是侠义心肠,是非分明。您为她故友,难道不知长公主做的那些事么?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恣睢暴行,与盗跖何异?【2】先生今日与虎谋皮,当心来日反噬,反为虎所伤。”
其实李砚书作为晚辈是不该说出这番话的,但是压抑这么久的情绪一出,她就叫其冲昏了头脑,一股脑地全说了出来,等李砚书稍微回过神来,就知道什么叫为时晚矣。
元鸿今稳坐蒲团,抿了口热茶。
房里一时间安静下来。
元鸿今到底是白鹤行老师,她眼里起了波澜,出声打碎沉默。
“你先前说我虚席九年是为了等你,其实不然。”白鹤行朝元鸿今躬身,对李砚书道,“只是因为这次入元安的人是你。恰好是你,渭阳王之女。你自出生就拥有普通人穷其一生都到不了的高度,所以县主可以轻易说出侠义心肠,是非分明这种极度自由的话来。因为你身后有整个渭阳托底,所以你不怕输,你也不会输。你说日杀不辜,肝人之肉,你不忿上位者暴行,却忘了布衣黔首的无可奈何。你说先生与虎谋皮,焉知独木难支,孤掌难鸣。县主既知唐家一事,为何秘而不宣?县主隐而不发,又是在筹谋什么呢?”
李砚书呼吸微促。
元鸿今放下茶盏,道:“说你聪明,你可以凭借蛛丝马迹就猜到其中联系。说你不聪明,你既已猜出我与那位有关系,为什么还是按兵不动裹足不前?你如今在我们眼里已是如见肺肝,一目了然,可你却没有看清你的对手,你的视线还停留在最浅显的一层。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是别人的手中刀,局中棋。”
李砚书垂眸沉默须臾,再次看向元鸿今,温声道:“那依先生所言,学生应当如何?”
元鸿今道:“既为人手中刀,那就刀锋反戈。为人局中棋,自是夺子而下,易身棋手。”
【1】出自司马迁《伯夷列传》
【2】出自司马迁《伯夷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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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