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临近午时,暖阳挂空。
军器监外成群结队,个个无不高如入云之巅,壮若参天大树,宛如金刚罗汉。
三五十个铸剑师一早收到胡骏之消息,听候命令于大门前迎接陈三雀,闲来无事,嘴碎不休。
“你们说,胡监使当真把陈大师请来了吗?据说给的职位是六品少监呢!”
“六品官又如何?我看啊,悬得很,陈大师何等人物?那是百年难遇的铸剑奇才!”
一个抹了油水似的光头率先不干:“我呸!什么狗屁大师?一个小小的娘们罢了,摆什么架子!老子不稀罕!”
“业强,休得胡言!”
人群闻声,细细簌簌往两边退开,一慈眉善目之人站在路中,头戴乌纱帽,身着绯色朝服,正是胡骏之。
被唤作业强的光头霎时瞪圆双目:“老子就是不服!老子在这里干了十年,连个屁官儿都没得做?那娘们凭什么空降!”
“此处甚是热闹啊。”
业强闻声转过头去,只见一瘦削单薄之女子青衣素襦,信步走来。
她的脸型极其舒展,有棱有角却格外流畅,雀斑缀两颊,眉眼无粉黛,唇不点而朱,气质清新脱俗,举手投足之间又是一派侠风。
胡骏之认出她脸上的黄黄点点,哎呦一声,又惊又喜大步往前迎去,险些摔去:“姑娘便是陈三雀陈大师?!”
晏河清礼貌颌首:“不错,我就是,想必您便是胡大人?”。
“哎啊,陈大师愿给我这老脸面子,我十足感恩啊。”
激动一番后,胡骏之朝众人介绍:“这便是陈三雀大师,以后她就是你们的少监了,见之如见我,可听明白了?”
“陈大师,快请进快请进,山长水远赶来,真是辛苦你了,我本想叫马车去接你,可你信中又拒了……”
接着胡骏之带她前前后后兜了一整圈,事无巨细介绍清楚军器监的运作流程等,她一般则是点头或摇头,拿捏好界限,绝不多言。
不知不觉,日头伊始西斜。
晏河清以赶路乏累为由,欲早早回到分配的住处休息。
可胡大人偏要躬身送她到房门前,她朝他笑笑,一脸淡定合上房门,后背抵门,重重吁出一口浊气。
不料胡大人的声音突然响起:“陈大师,你有什么忌口的吗?我去让小厨房送点吃的过来。”
晏河清忙道:“不用了胡大人,我没什么胃口,想休憩一会儿。”
胡骏之诺诺点头,再无别的。
提在嗓子眼的心总算放回原处,晏河清甫一转身,便见一蓝袍男子正托脸看她。
“啊!”晏河清短促惊叫一声,手心里无意掉下一块粉团子,“你怎么来的?”
霍辛扬起身走来,弯眸笑道:“晏姑娘着实演的不错。”
“那是自然,一点难度都没有好不好?我的本事,多如牛毛,够你好看的。”晏河清双手抱胸,大言不惭。
“是么?”霍辛扬俯身拾起那粉团子,凝眉思忖:“那为何这帕子湿得都能拧出水了?”
晏河清老脸一红,伸手去抢,奈何对付个头太高,手臂过长。
“欺人太甚!”
她眼底冒火五指成爪,焊住他小臂,手腕一翻,咔嚓清响,霍辛扬倒吸一口凉气,帕子松落空中。
说时迟那时快,晏河清左手接帕,右手拽住霍辛扬胳膊,一拧、一翻,膝盖抵住他后腰,一压。
此时的霍辛扬,整张侧脸贴住门背,犹如柔弱不堪的身下之马。
晏河清问:“怎么?这下又打不过我了?装什么装?”
她察觉到对方胸背缓缓震动,继而听到连连不断的低笑。
“你笑什么?简直有病。”晏河清一把推走他,暗骂道。
霍辛扬抻抻衣褶,步伐依旧轻如白云,贴心给她倒了杯水:“这胡大人你也见了,接下来你如何套他信任?打入李琢内部?”
晏河清仰头一口灌完一杯:"这还不简单?他摆明在讨好陈三雀,巴不得贴上来,还需我故意为之?"
他轻笑着摇头:“晏姑娘想问题未免过于简单了,这胡骏之可是只老狐狸,如此急切迎合于你,定是对你有所重求。”
“铸剑而已,不成问题,满足他便是了。”晏河清大方摆摆手,不以为意。
霍辛扬但笑不语。
此时外头有敲门声咚咚响起:“陈大师可睡下了?我有一急事欲同你商议商议,可好?”
霍辛扬眉尾一扬——这不就来了吗?
“你快躲……”
晏河清话未说完,忽而一阵清风卷来,对方身形化作虚影,闪入柜中,衣袂拂过柜门,轻轻砰地关上了。
“……”
好厉害的轻功!
这厢胡骏之催促得紧,晏河清疾步而往:“胡大人稍等。”
但见对方眉毛胡子挤在一起,摇尾乞怜,怀中抱着一个檀木剑盒,她眼底倏尔闪过一丝讶异。
按其大小宽窄来看,里面装的,八成是那个东西。
他究竟要求陈三雀做什么?
晏河清不露痕迹,侧身请他进来:“不知胡大人有何贵干?”
他嘿嘿两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小心翼翼把剑盒放上桌面,轻轻打开盒盖。
果然,那里面躺着的,正是一把保存完美的龙泉剑,崭新如初。
胡骏之搓搓手,悻悻道:“陈大师啊,您铸剑技术如此高超,不知可否将这龙泉剑之铸法,复刻出来呢?”
这厮此举,定然是为了讨好李琢。
一想到这,晏河清牙槽收紧,桌底下之手紧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她皮笑肉不笑回道:“胡大人,这龙泉剑铸法乃晏家独门祖传,复杂得厉害,旁人又怎会轻易复刻?您太看得起我了。”
“欸,陈大师莫要谦虚,晏家那些不入流之人,怎比得上你呢?耳闻你久隐山林之时,最爱仿剑,况且,这般完美样品都已在此,又有何难?”
“实在抱歉胡大人,我干不了,多谢赏识。”晏河清言简意赅,倘若再纠缠下去,她怕自己会沉不住气拧断这小人胳膊。
胡骏之当即变作阎王脸,怒拍桌子:“陈三雀!别给脸不要脸,我都如此低声下气百般求你,装什么清高!?”
晏河清只觉好笑:“胡大人,该说的我已说了,铸龙泉剑难度极高,用料又颇为讲究,岂是说能就能的?”
“我告诉你陈三雀,你当下若不答应,信不信我就能让你明日就卷铺盖滚蛋!还有,你想清楚,我官高你两级,把你弄进牢狱易如反掌!我朝中有人撑腰,整死你也无人知晓!”胡骏之威胁道。
“噢?胡大人好厉害,权势盖过大齐律法啊,那我也好心奉劝你两句,如今我已为少监,那是不是应有弹劾上级之权?彼时我呈上奏疏,人尽皆知,大人您声誉受损、臭名远扬啊。”
“你……好你个陈三雀,别忘了,是我亲自把你举荐上来的,羊尚知跪乳之恩,你却不知感恩戴德!”胡骏之脸色涨红,骈二指怒道。
“既然您这么有本事,那劳烦您再写一封信,去吏部告我状撤我职?”晏河清毫不示弱。
“……”胡骏之登时哑言。
“胡大人,我记得,您给我的信中,只写明了为军器监改良剑品,替您管理手下,可从未提到复刻龙泉剑。如此说来,行骗撒谎,便是您的官德?朝令夕改,便是您的官威?”
“你……你……”胡骏之颤颤巍巍地伸手指她,唇瓣发白,抖如筛子,愣是没吐出别字。
晏河清气沉丹田压下躁意,毫不留情直发逐客令:“胡大人,此是女子闺房,还请您自重。”
临走前,胡骏之愤愤然撂下话:“陈三雀,你如今在我的地盘扎根,嚣张不了多久,很快,你会回来求我的。”
“拭目以待,慢走不送。”
胸中怒火一撒,舒畅之余更多的是懊悔。
晏河清失魂落魄般趴在桌上,此时的她,仿佛霜打的野菜,又黄又蔫,早已不见方才那嚣张跋扈之色。
“唉。”霍辛扬摇着折扇从柜里出来,悠长叹了口气,那副闲庭信步之态犹如陌上赏花归来。
半晌,她抓抓头发,自责道:“……这下好了,闹得如此僵,还怎么骗取信任?都怪我一时冲动搞砸了……你骂我吧。”
霍辛扬徐徐道:“晏姑娘啊,凡事要学会往前看,过去已经过去,多想无益,不如把时间花在如何解决问题上。”
晏河清左脸枕臂,露出的右眼周围微微泛红,水光粼粼,语调软乎:“……那……你有法子吗?”
“陈少监!不好了!”霍辛扬还未回答,门外又有人喊她,是一个陌生男音。
“何事?”
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兵器库不知抽什么风,突袭检查,正在赶来的路上,可铸剑房里一团糟,业师傅带头撂挑子呢!您快去看看吧!”
晏河清跳鱼般站起来,和霍辛扬对视一眼:“你们的胡大人呢?”
那人急道:“胡大人往东宫的方向去了,我已经找人速速截回!也不知赶不赶得上。”
她冷哼一声:“这狗东西,这么快就给我整活了?”
折扇静止胸前,霍辛扬敛眉肃之:“不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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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