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盈满恨意和悔意的黑沉眼眸令秦物华感到颤栗。
粗糙的手轻轻晃动摇椅,伴着沙哑的声音摩挲在耳畔,衣摆与衣摆交织,构成无法分割的褶皱。
“物华,物华,醒醒,咱们该吃晚饭了。”
秦物华猛地睁开双眼,攥住摇椅左侧的手臂,她不顾阿大僵硬的身形,将灰色袖子一下折到他的手肘处堆叠在一起,没有看见熟悉的伤疤,心中涌上不知所措和劫后余生。
还没有。
还没有那一道贯穿小臂的伤疤。
阿大任凭秦物华打量,垂下眼眸,高大的身影遮住所有的光线,投下沉沉阴影,他问:“怎么了?”
“没什么,晚上吃什么?”秦物华抚平衣袖的皱褶,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
“要不要吃羊肉饼和蛋汤?这两样我做得好。”
秦物华站起身,一副了不得的样子,乐呵呵道:“咱们阿大还有这手艺呢,瞧不出来啊。”
没成想下裙腰间系的络子和香包零零散散笼在一处,走动间牵扯到裙摆,秦物华不习惯,边走边时不时伸手去解,捣鼓了半天也没解出个所以然,恼怒地扔下。
阿大笑了,很微小的笑,他喊住秦物华,不介意地上的尘土,单膝及地,替姑娘整理凌乱缠在一起的络子,一点一点耐心解开。
布满茧子的大手十分有分寸,除却拿络子的一瞬没有碰到姑娘的衣裙分毫,络子在他手里成了精巧的玩具,而他低眉顺眼,耐心解开一条条缠绕的丝线。
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声,鸟雀叽叽喳喳在树上筑巢,伸出毛茸茸的脑袋注视着两个交织的身影。
也许还有别的声音,或许是蝉声,或许是风声,或许是树叶摩挲声。
但秦物华什么都听不到。
秦物华自上至下看见阿大垂下的眼睫和乌黑的发旋,耳珠似乎是沾上血渍,有一个通红的小点,她探出手想要抹去小红点,却越抹越红,直到整片耳垂都泛起红晕,秦物华才发现,那不是血渍。
而是阿大耳垂上的红痣。
‘轰隆’一声,秦物华整张脸羞得通红,她用手背冰一冰发烫的脸颊,没话找话道:“天气好热呀。”
络子终于解开,阿大依依不舍松开手中的络子,柔顺的络子滑出掌心,他合手欲捉住溜走的蝴蝶,最后还是任由它飞走,抬头瞧她,眼中有分明的笑意,“是啊,天气好热。”
什么啊,你的脸也是一样红,别以为肤黑就看不出来。秦物华快步走回厅堂,“你去做饭吧,我去休息会儿。”
待秦物华走远,阿大杵在原地,缓缓地,缓缓地低头,嗅了下自己的掌心。
*
四月三十,学徒们陆陆续续学了土豆饼和南瓜饼,接下来就该学手抓饼了。
秦物华打算从面皮开始教,没想到有人已经等不及,觉着这位赚得盆满钵满的店家不会将让人魂牵梦萦的酱料如数教授,先一步出手。
午时秦物华赶去四江私塾为学子们做午食,有些姑娘早早收拾了回家,因此只留了朱慧明、齐思年两个人愿意在厨房继续练习做活。
朱慧明拿一双眼偷瞄齐思年,看见她专心摊手里的饼子不管身后,踮着脚走向装菜谱的柜子。
齐思年早有预料,在朱慧明伸手的一刻拉住她的手臂呵斥她:“你在干什么?!”
“莫不是偷东西?那我可要告诉店家将你扭送官府了。”
朱慧明悻悻收回手,“没干什么,就是,就是擦一下这个柜子,这不是脏了吗,齐阿姊,咱们可不做那偷鸡摸狗的事。”
齐思年心道不知道方才偷偷摸摸的人是谁,记下这件事准备告诉秦物华。
秦物华知道这十几个姑娘都各有心思,只要不是坏心思她都能容忍,她又不是不教,调制面糊,混什么香料,做菜的步骤,她哪一样不是细细地揉碎了掰开教,恨不得喂到嘴里去。
怎么还会有人去偷瞧菜谱呢,但凡朱慧明直说她想看,她也就大大方方让人看了,可偏偏用歪路子。
第二日她单独留下朱慧明,给了她一笔文钱,不多,按照一日二十文的工钱给的。
“姑娘,我们这留不住你,你且自行回家去罢,明日不必再来了。”
朱慧明慌乱拉住她的手,“店家,我可是做错了什么?我改,我该,求您不要辞退我。”
秦物华拉下朱慧明的手,叹道:“我知道你将菜谱记下来卖给城中做吃食的店家了。”
朱慧明哑口无言,知道事情终于败露,没有回转的余地了,但她还是强忍着羞耻心开口道:“我,我也是逼不得已啊店家,我的母亲卧病在床,等不起了,真的等不起了。”
“我为你添五百文,去给你母亲看病吧,日后,不要再过来了。”秦物华又道:“你如实告诉我,我便当什么都没发生,可是慧明,你一共看了几回,心里还知道吗?”
朱慧明百口莫辩,垂头丧气出了门。
朱慧明之后,陆陆续续又遣退了几个心怀鬼胎的学徒,剩下的人都提着一口气死命学,生怕有哪不对被秦物华赶出去。
秦物华看见剩下的姑娘们都认认真真学,不喊苦不喊累的,心里松口气,开始研究实验新菜品。
梁洲城不临海,水货海货难得一见,秦物华一眼就瞄中了摊子上的鲫鱼。
这就是她的梦钟情鱼,正好来到大盛朝以来还没吃过鱼呢。秦物华当机立断买下一条三斤重的鲫鱼,叫店家刮鳞去鳃处理掉内脏,买上几块豆腐,打算玩上炖个鲫鱼豆腐汤喝。
鲫鱼冲洗干净,擦去鱼两面的水,热锅凉油下鱼,两面煎至定型,这是为了保证等会炖鱼的时候鱼肉不会散掉。
两面鱼肉都煎得微黄之后沿着锅边倒入一圈桂酒一圈椒酒,倒入足量热水。
清澈的水眨眼间变得猪油般雪白,再放入葱段、姜片去腥,炖煮到奶白色变得醇厚之后放入切块的嫩豆腐,再放入少许香醋和几颗腌梅子,盖上锅盖炖煮。
等到快出锅之前撒盐和自己磨得花椒粉就好了。
做完鲫鱼炖豆腐,秦物华又做了两道炒菜,蒸上米饭等着阿大和秦唯江回家。
阿大踏着最后一缕夕阳回家,秦唯江和秦物华已经端着饭菜上桌准备吃了。
秦家饭桌上不拘那些食不言的规矩,因此秦唯江往往会说在私塾中发生的事,秦物华则会分享摆摊和在饮子铺里发生的趣事,阿大时不时附和着回话,若是再加上一个秦东流,桌上就更热热闹闹的,一会儿也不会有空闲。
秦唯江突然开口道:“阿姊,我想去京城求学。”
秦物华第一个反应是,她需要准备多少银两。
秦物华第二个反应是,秦唯江是不是在四江私塾过得不开心,想要换个地方学习。
她咽下嘴中的饭菜,轻声问道:“怎么突然决定要去京城求学?京城路远,可是已经有了眉目?”
秦唯江点点头,“刘夫子为我写了荐书,京中有他的好友在教书,刘夫子推荐我去求学,多看看沿途的生活,好为日后的会试做准备。”
秦唯江已经过了童试和乡试,名次均靠上,想要外出考学也不是没有道理。秦物华歪着脑袋思考片刻,答道:“好,打算什么时候启程?我为你准备行礼李,此去路远,东西要备齐。”
“还要给你备上多多的钱,万一路上有个突发的事好应对。”
秦物华说着,匆匆把碗里的饭扒拉干净,一抹嘴站起身,“这都五月了,还有一个月你就要走了,怎么这么快,该早点告诉我的。”
“我得去给你准备准备。”她说着,转身就要去屋里收拾。
秦唯江无奈拉住秦物华的胳膊,“阿姊,还有一个月呢,不用着急。”
“这只是初初定下的,还没完全确定呢,银钱和行李不用准备太多,路上没什么花销。”
秦物华一句一句问了,秦唯江一句一句回了。
秦物华轻轻敲他的脑袋,“就算路上不花钱,那到京城呢?京城里四处都是花钱的地方,不够了及时向阿姊写信要钱。”她说着,觉得这样不大妥当,怕秦唯江性格腼腆不肯伸手要钱,到时候钱花光了饿肚子,想到这就觉得自家弟弟是个小可怜。
“算了,到时候写信寄到家里来,把你在京城的住址告诉阿姊,阿姊每个月给你寄过去。”
秦唯江按住秦物华的肩膀,让她坐在椅子上,“阿姊,不要太担心我,到时候弟弟考取功名回来接阿姊到京城快活过日子去。”
“没准到时候阿姊更喜欢待在梁洲城呢,想得这么远。”秦物华恍然间发现秦唯江的身长不知不觉已经越过她去,有了成熟男人的模样了。
她踮起脚,抬手摸了摸秦唯江的头。
秦唯江乖顺地低下头,任由阿秦物华扰乱他梳理整齐的发髻,神色平和。
“我会想阿姊的,阿姊到时候可不要忘了我。”
“你可是我弟弟。”秦物华吃惊道,“除非我失忆了,不然怎么会忘掉你和流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