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个昏昏欲睡的课堂上,窗外的雪花纷纷扬扬,偶尔几朵飘到窗户上,很快晕作一团刺骨水滴。谢柏羽手托下巴望着,想起《情书》中的女主角。
他继续看雪,横看竖看就是不看黑板,想起昨天看的一篇文章:
按常理来说,秋冬气候并不比春夏讨人喜欢,毕竟霜冻冰雪中的杀伐意味比纯洁要多得多——也许因为害虫都被冻死了因而显得纯洁。总之,越是靠近赤道的人群,就越为活泼开朗载歌载舞,因为不曾见到严寒的厉害;而素来以文学和艺术闻名于世的俄国距北极不远,冬季漫长而严苛,害虫冻死了人也冻死了,能活下来的人久居室内,思考思考思考,思考出一个民族的深度。
以上这段话出自沈恪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的小文,原文洋洋洒洒一万有余,却被吴老板破口大骂责令投稿玄幻小说,险些逐出师门。沈恪行真投了,可编辑嫌弃他的东西佶屈聱牙,退稿回去;沈恪行对自己不抛弃不放弃,稿子修修改改又摇身一变成为人类学研究,发到网上一石激起千层浪,他高兴得差点把导师逐出师门。
忽然有一天,大街小巷开始播放All I want for Christmas is you,沈恪行穿梭在一片红红绿绿中,怀念着Jingle bells。
今天是个温暖的冬日,阿姨端来两杯热可可,沈恪行大发善心给谢柏羽整理试卷,他懒洋洋窝在沙发里,听着试卷微小的摩擦声,一只小鸟飞过窗外。
《雅典学院》仍旧挂在那里,那天沈恪行把它带走,找了美院的同学修补,几乎跟以前一模一样,谢柏羽特别想凑上去闻有没有橘子的味道。
能感受到谢柏羽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沈恪行坐得端正极了。
“我们出去玩一会儿。”
“哦?”
“走吧,去院子里堆雪人。”
“不去,我怕冷。”
谢柏羽自己下楼,很快,坐在窗边的沈恪行看到谢柏羽捧起雪花,洒向空中,白雪和阳光落在他头顶、肩上,空气透明,天穹苍蓝,不远处红色尖顶建筑升腾起烟雾,这场景让人心底无端升腾起一种感动,像是被净化了一般。沈恪行很庆幸这幅画卷没被自己打扰,他掏出手机回复吴老板的信息,楼下的人条件反射一般抬头,沈恪行放低手机露出脸,对方面无表情比了个剪刀手。
谢柏羽没堆成雪人,他回来的时候,脸和手冻得通红。缓了好一会儿,他把热可可一饮而尽。
太阳西斜,谢柏羽想要出门走走,沈恪行说带他去个地方。
上了车,沈恪行给了司机一个地址,两个人在座位上各自盯着窗外远去的街道。谢柏羽说他最近很喜欢《清白之年》,沈恪行表示没听过。
谢柏羽很认真地唱:街道平静而温暖钟走得好慢那是我还不识人生之味的年代。
沈恪行头枕着手向后靠,只是笑笑。
谢柏羽说:“你肯定在笑我为赋新词强说愁对不对。”
“哪能呢,你甚至也没赋词啊。”
谢柏羽忍无可忍,亲自动手按着他锤了一通,沈恪行无处可躲,连声叫唤以下犯上。谢柏羽才不管,能动手就别xx,劳动人民是有大智慧的。
到了目的地,两人下车,面前是山顶的寺庙。在踏入大殿之时,谢柏羽被轻轻拦下,沈恪行上前去辩,谢柏羽回头说,算了。沙弥向他施礼,两人离开。
庙前小立,谢柏羽看见山路从他脚边蜿蜒而下,延伸到天边。沈恪行站在他身旁,目光追寻着小路,一直看到橙红落日烧红了覆盖城市的积雪,月亮从另一边升上来,泛着寒光。
“你看,太阳融化了,渗透进空气、雪层、房梁,变成屋里的灯光。”谢柏羽开始写抒情散文。
沈恪行笑出声来:“太阳能啊?”毫不意外被谢柏羽来了一掌。
过了好一会儿,谢柏羽又开口,单薄声线在晚风里有些飘渺。
“我没什么朋友,在普通高中,总是引起不必要的关注;转到国际学校又是另一番景象,大家都很忙,我的同桌在一学期内请了两个月的假,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管我说多少遍,大家很固执地认为我应该是个外国人,顶多是个中文很好的外国人,总是说,你可以说英语吗?那法语呢?可以讲两句吗?他们还热衷于向我解释我本就了解的,比如汉字,比如诗词。
“久而久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会产生分裂感,那是一种找不到归属的感觉,我是法国人吗?我觉得不是;我是中国人吗?别人觉得不是。这与身份证、护照无关,而是在生活中,跟任何人交流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彼此只能看见轮廓和颜色。就像……就像苏联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就为了感受孤独,永远站在一片大雾茫茫中,看不见远行人的足迹。
“你可能觉得很矫情——”
“不会,”沈恪行打断他,“但我想知道,如果你从小被当做外国人对待,为什么还会拥有这样的身份认知?”
谢柏羽思索了一会儿,回答:“可能是因为跟我妈待在一起的时间比较长,而且,我只有中文名。”
晚钟声起,飞鸟归巢,庙宇燃起高烛,俯照城市一片迷离灯火,隐约线条中,教堂尖顶如同天边最亮的星星,在雪和月的映衬下闪着光。
木鱼声听起来悠远空寂,沙弥拖着调子颂: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谢柏羽眼眶被风吹得有些湿润,沈恪行忽然冒出一句:“宫廷玉液酒。”
“一百八一杯。”
“这酒怎么样。”
“听我给你吹。”
“很好,经鉴定,你是一名根正苗红的大陆北方网友。现在回去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吧,祖国需要你,达瓦里氏。”
“小天才,”谢柏羽阴阳怪气地说,“你开解人还真是有一套啊。”
“绝世天才,百年孤寂。从今天起,你是不被理解的天才,我是善解人意的天使。在此,向世界问好,向明天致意:致我们的坚固友谊与自由思想,致我们的共同愿景与无上荣光!”
“神经病。”谢柏羽笑骂一句,沈恪行也笑,拍拍他的肩。
文学院陈院长与吴老板几次意见不和爆发大战,最严重的一次以陈院长被沈恪行摇来的老胖在众目睽睽之下拖走告终,两人之间的硝烟越发历久弥新,经久不散。
最近吴老板焕发事业第二春,人逢喜事精神爽,天天吆喝弟子干活都有劲了。陈院长向陈家班弟子造谣,说吴稚晖那厮清明回老家祭祖,刚下山便遇上人放火烧山,报警之余不禁大喜过望:原来这就是祖坟冒青烟。人有三年旺,鬼神也难挡,遂愈发嚣张癫狂,人家走路带风,吴稚晖走路癫疯。
陈家班一弟子问:“班主,你的三年旺是什么时候?”
路过的周询雨抢答:“你们班主一直旺着呢,头顶的草都燎没了。”
陈班主大怒,周询雨拉上岑熙颐就跑,大喊:“不好,火焰山要爆发了,快去请大师兄!”
“你们就跟沈恪行学吧,迟早被我们中文系收编!到时候还得求着我收留!”陈班主叉着腰骂出二里地。
待在吴老板办公室吭哧吭哧写申请的沈恪行打了个喷嚏,他去关窗,看着天边黑云压境,怀疑有人开坛做法害他。
顾子羡给他带了午饭,他扒拉两口,心说完了完了,今天要给吴老板申报基金,但是申请还没写完,系统也还没研究过;更重要的是,谢柏羽今天考雅思口语。
顾子羡见沈恪行刚端起碗又坐到桌前,跑去问他需要帮忙不。沈恪行不放心把这事儿交给他,写了申请又捣鼓半天,打开好几个页面不停转圈圈,又是重启又是换网,终于卡在最后关头提交上去。
他舒一口气,想起来前几天陪谢柏羽练口语,费尽心思教他编排故事。
“你挑考官爱听的说,说你的人生多么曲折坎坷。”
“编不出来,你帮我想想。”
“改编电视剧。”
谢柏羽用一种“您请”的眼神看他。
沈恪行想了想:“有了。从现在起,你是一名流浪小提琴手,被大户人家赏识,成为保姆兼琴师。你爱上了雇主的继女,但她却不爱你,因为她爱上了家里的小主人。你虽然万分心痛,但却愿意祝福她,并决定帮助他们厮守。在一个月圆之夜,他们在你的帮助下私奔,而你,再次踏上流浪的旅程。这次,你决定远离这片伤心之地,所以苦练英文,想要抵达另一片大陆,你将会坐船出发,在蓝天大海与海鸥的陪伴下,演奏独属于你的《幻想交响曲》。”
谢柏羽真有些感动,他问:“这是什么电视剧?”
“《还珠格格》第三季。”沈恪行很得意,“当然,我改写了结局。”
不知道今天他发挥得怎么样,但愿有个好结果。
城市另一边,谢柏羽在进入教室前,也是这样的想法。
他遇上的考官是个黑人女性,对方见到他先是一怔,随后露出标志性鼓励微笑。谢柏羽开始自我介绍,他对自己的撒谎水平心里有数,只得照实说,独白是练习了很多遍的文化题,到此为止还算顺利。
接着,考官围绕文化差异,跟他聊起了衍生话题。
“你对什么样的生活方式更感兴趣?”
谢柏羽愣了一会儿,莫名其妙就想起沈恪行考前给他出的馊主意,脑子里全是《还珠格格》开场的万马奔腾。人一紧张脑子里全是歌词,他急中生智捡了几句翻译:“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对酒当歌唱出心中喜悦,轰轰烈烈把握青春年华。
“但是我朋友比较少,应该还是会选择一个人去旅游。”
“听起来很有趣……”
谢柏羽有点紧张,没听懂后半句在问些什么,他要求重复问题,然后天花乱坠胡编一通。考试结束,考官表情有些耐人寻味,怀着忐忑的心情,出门的时候他差点踩空台阶。
稳稳心神,眼前是飘忽不定的雪花,银装素裹下袅袅蔓延着朦胧灯光与雾气,浪漫又多情。
有个穿着风衣的人站在天幕下,纤纤雪花落在肩头。
此刻万千日落西山月升沧海,风过林梢露水微颤,所有美好的和不美好的瞬间拼凑出这个世界,像是万花筒般炸开,每一秒都在通向未来。
管它是好是坏,反正已经走在路上了,先去看看再说。
谢柏羽欣然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