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铺着毯子,墙壁两侧挂着油画,静谧有如闭馆日的博物馆。微弱的水流声停住,沈恪行从卫生间出来,路过谢柏羽的房间,停住脚步不动了。
从这里看不见书房,他倚在暗处,跟画里的人大眼瞪小眼,以前他不认识,现在为了攻略游戏主角连论文都看上了,但也只能残存一些模糊的记忆。
玩游戏只是个幌子,只是想趁机看看谢柏羽会怎么选。他喜欢什么样我就能是什么样,沈恪行有这个自信。但就眼下的状况来看,根本看不出谢柏羽在想什么。
沈恪行很努力想要洞悉关于他的一切,半途而废周又复始,还以为走出了九十九步,现在才发现只是在自我感动而已。
法学教会沈恪行拐着弯论证,哲学教会他拐着弯骂人,所以能说出“我觉得算我们俩关系好”这种话,在他看来已经到了临界点,再往前就是咄咄逼人。
说到底他还是害怕,害怕连朋友都做不成,只能寄希望于对方开口。
他发了半天呆,话从他嘴里漏出来的时候,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每天在这看什么?”他向画中人发问,“这里是不是很无聊?“画里的人很耐心地微笑。
”其实,我也挺无聊的,不然也不至于对着一幅画说话。”
他呼出一口气,屈指轻轻叩响房门,空气里荡漾开一点波澜。
“要不你喜欢我一下吧?那时候我们就有得聊了。”
回答他的是良久的沉寂,突如其来的开门声在这沉寂中十分刺耳。沈恪行眉心一跳,仿佛踩空似的走出几步,谢柏羽从书房那头过来。
“迷路了?”
“差一点。”
沈恪行跟谢柏羽擦肩而过,两人同时回过头,视线交汇不到一秒又默契地移开。
“沈恪行。”谢柏羽心情好叫他小天才,有事求他就喊老师,大部分时间不是“你”就是“诶”,很少会连名带姓,这让他有点措手不及。
“嗯?”
谢柏羽拐个弯下楼,说的是:“我真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想问什么可以直接问。”
反正我不一定直接回答。
沈恪行的暗恋十分曲折,总的来说有四个阶段。一开始怀着元春那种“被送到见不得人的去处”的心情,接着像迎春一样处处试探,后来仗着亦师亦友的关系像探春一样打趣逗乐,现在不得不学惜春参禅悟道。
他跟上去问:“你是什么意思?”
谢柏羽停了一下,仍旧背对着沈恪行:“字面意思。”这个世界上有三种东西藏不住,喷嚏、脸红,还有此刻谢柏羽脸上的笑意。
"那我换个问法,what do you mean?”
“英语不好听不懂,”不等他开口,谢柏羽自顾自下楼,“先来吃饭。”
从一楼传来餐具碰撞声响,还有几个人的说话声。沈恪行走下台阶,谢柏羽正在跟他妈妈讲话。
沈恪行脑海里第一个念头是:大事不妙,她要问我谢柏羽雅思成绩怎么回事。
但她只是越过谢柏羽跟沈恪行打招呼。耳环在氤氲的烟雾中闪闪发光,她把烟灭了,随手扎起头发,清清嗓子说:“随便吃点。”
饭桌上弥漫着诡异的空气,沈恪行第三次就跟谢柏羽夹到一样的菜而道歉时,谢休韫打断了他,并一人夹了一筷子。
“吃吧。”
她自己挑挑拣拣吃几口,才想起来问沈恪行:“合不合胃口?”
“挺好吃的。”为了证明这句话的可信度,他赶紧把筷子伸出去,在这之前还不忘跟谢柏羽用眼神确认。
谢休韫却放下筷子,面向沈恪行问:“快期末了,压力很大吧?”
沈恪行心领神会,说给谢柏羽听:“院里不让写论文,考卷上的题都从课本里选,不会很难。”
“但愿吧。我听说,你们有个老师总是没事找事,mon ange,他是教什么的来着?”
谢柏羽端起碗挡住脸,飞快瞥一眼沈恪行,心虚地说:“逻辑学。”
沈恪行听不懂那句法语是什么意思,还以为谢柏羽因为这句称呼害羞,默念几遍记下来。
“你们那个很奇怪的老师教逻辑学?”谢休韫向沈恪行求证,沈恪行又看看谢柏羽,后者拼命给他递眼色。
沈恪行忽然明白,一个“哦”字拐出九道弯。他还以为谢休韫会兴师问罪雅思成绩,没想到她压根不记得他,误以为他们俩是同学。
他如释重负,正要点头,又意识到眼下是个最好不过的机会,可以旁敲侧击打听谢柏羽怎么提起他。他铤而走险,告诉谢休韫:“我倒是觉得,符号学的老师更不近人情。”
谢休韫喝了口汤,开始对账:“他是不是上课只会念ppt,作业留得乱七八糟?”
“没错。”沈恪行微笑点头,一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样子。看他表情,谢柏羽心里警铃大作,不自觉地微微欠身。
两个月前,谢休韫刚拿起桌上那本什么同性恋史,谢柏羽解释说是论文参考资料。那时候她没追问,今天却忽然想起这一茬。
“那就是了,他留的作业真是没有道理——不,我不喝——”谢休韫拒绝谢柏羽给她盛汤,继续跟沈恪行说,“我不懂符号学研究什么,但至少,它应该跟性取向没有太大关系吧?这样生拉硬拽没什么意义。”
别说留这样的作业,沈恪行甚至从没在课上提过相关话题,但他不能贸然喊冤。谢柏羽站起来给他盛汤,双手把碗送到他面前。
沈恪行很受用,甘愿冒领这一罪名:“其实,后来他解释了,还是可以联系在一起的。”
“那么,我倒真是想听听这位老师的高论,希望他不至于误人子弟。再说,无论什么老师,也实在不应该让学生三番两次给他打扫屋子。”
沈恪行从小到大,不怕家长也不怕老师,上学迟到早退是家常便饭,实习三天两头申请居家办公,理直气壮得很,一句“我都听懂了”“我都做完了”让人没法反驳。可面对谢休韫,他只能附和:“我也觉得。”
果不其然,谢休韫很满意他的回答。
“你们都吃好了?我要喝咖啡,你们喝什么?”沈恪行也喝咖啡,谢柏羽要柠檬水,菜被撤下,他们换到客厅聊。
谢柏羽在沈恪行身后低声喊他:“老师。”
沈恪行明知故问:“哪个?教逻辑学还是符号学那个?”
“不拆穿我那个。”
“我还以为是三番两次让你打扫屋子那个。”
不难发现他声音里潜藏的愉快,谢柏羽闷声补一句:“本来的事。”底气不是很足。
谢休韫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端着咖啡杯,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问:“这老师多大年纪?”
谢柏羽轻轻咬着吸管,含糊不清说:“就那样吧,年纪也不能代表什么。”
“这也是,之前给你补习雅思的老师就蛮不错。”她轻咳一声,把咖啡放到桌上,顺手捡起桌上的烟,问他们:“不介意吧?”
“不介意。”两人异口同声说。
谢休韫周身散发着若有似无的香水气息,连卷发的弧度都完美。指尖夹着一支细烟,没什么烟雾,也不呛人。
沈恪行胆子大起来,问:“哪个雅思老师?可以推荐一下吗?”
“哦,是你们学校哲学系老师的学生。那个老师跟我是朋友,找到我说想给学生找点事做,我随口说那就来教英语吧,”她笑了一声,继续说,“没想到效果还不错,雅思拿到7分只用了几个月,还是高三学业繁忙的时候。你可以让小羽把联系方式给你。”
沈恪行朝谢柏羽重复一遍:“雅思7分?”见他不回答,阴阳怪气一句,“那不该听不懂啊。”谢柏羽低头继续咬吸管,余光里也躲不过沈恪行的视线,他往杯子里吹气,水面上不断冒出泡泡,他就专心看着那些泡泡浮现又破开。
“你以后想做什么?”
“想考研,”沈恪行致力于把话题抛给谢柏羽,“你呢?”
谢柏羽靠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吐出四个字:“做文学家。”
这话一出,谢休韫跟沈恪行互看一眼,都在对方眼中读出相同的情绪。
谢柏羽可能不清楚,在大众的刻板印象里,画家音乐家是天才,数学家物理学家是大神,思想家教育家是伟人,金融家银行家是富翁,而文学家和哲学家,只能给人一种生前命很苦死后被追封的感觉。
“文学院不是培养文学家的地方,或许你说的是作文学家?”谢休韫再次向沈恪行求证,沈恪行点头,说:“要想当文学家,你应该去学医。”
谢柏羽叹气,里面包含“跟你们有代沟”“那种无奈:“我就随便说说,你们别当真,其实我的真实想法是在家里啃老。”
谢休韫很不客气:“那听起来,跟当文学家也没有区别。这样吧,你从现在开始整理以前的日记,取个好听的标题,说不定我还能联系出版社给你印个几千本。如果你非要在扉页上写‘献给谢休韫女士’,序言再说点漂亮话,我一感动,全买下来也说不准。”
她灭了烟,接了个电话就要走,看起来心情很不错,走之前给谢柏羽一个飞吻:“小作家,今晚好好出去玩一下积攒灵感,回来找我报销。”
她刚扭头过去,沈恪行就迫不及待坐到谢柏羽身边犯贱,在他耳边又是“mon ange”又是“小作家”地喊。谢柏羽四处找抱枕丢他。
“哦对了,”已经走到门口谢休韫回过头,看着亲密无间的两个人,她神秘一笑:“同学,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