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椒房殿灯火通明,内室针落可闻,宫侍低头不语,身影映在窗前久久不动。
烛火跳跃,灯影幢幢,窦明昭伏案疾书,一身素衣,钗环俱卸。
“娘娘,御驾将至。”
窦明昭放下笔,不急不缓替换书案上的东西。
“参见陛下——”
赵祈安将人扶起,两手顺势相握,他牵着人走到书案前坐下,顺手放下一份奏折。
“看看。”
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诸代皆言后宫不得干政,今朝更甚。身侧人喜怒不形于色,窦明昭却毫不避讳,径直拿起奏折。
“大哥的折子?”
眼前人松开手,缓缓点头,窦明昭通读全文,直截了当开口:“严查严惩,不可放过。”
赵祈安正襟危坐,狭长的双眼尽显冷肃,浑身上下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严查严惩?你可知这折子上牵扯的可是定国公府?皇祖父打天下时封赏的十位国公如今只有三位尚在人世,定国公便是其中之一。更何况定国公对皇祖父有救命之恩,他手里的丹书铁券说是免死金牌也不为过,大雍建国至今,有丹书铁券者只他一人。”
“如此便能将所犯罪孽一一抹除吗?”窦明昭冷笑,“定国公府根基在陕西,大哥不过刚刚入境,便已查得如此罪责,陕西各处官员,私下里竟成了定国公府座下门客,深挖下去只会更甚,定国公不知情吗?”
赵祈安神色愈发冷,他并不开口,只是盯着眼前人,道:皇后,你逾矩了。”
“不,”窦明昭依旧冷声道:“陛下登基已有半年,定国公府如何奢靡,陛下不会不知;定国公府族中子弟皆有官可做,陛下不会不知。”
她直勾勾盯着赵祈安,几月过去,习惯让她们彷佛成了相敬如宾的寻常夫妻,此刻四目相对,却是许久不见的冷意。
如此不留情面抨击一国之君,她却忽然笑了。
只是笑中带着几分自嘲,窦明昭放低了声音,无奈道:“陛下还要再试探臣吗?”
“明昭——”
窦明昭眼睫微动。
赵祈安冰冷良久的神色退却,他牵起身侧人的手,只道:“朕只是想再确认一遍,朕不是母后当年所说的孤家寡人。”
“高处不胜寒,自我登基,舅舅与师父和我便成了君臣,父皇母后不在,若你也同朝中人一样,我便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赵祈安出声轻笑,皱着的眉头舒展,笑时意气风华,“我并不是试探你,只是不希望你也将真话深埋在心底,因为畏惧而说谎。你从小眼里就揉不得沙子,小时候我偷吃你几颗糖你都要告诉母后,任凭我怎么卖乖都没用,又怎么可能容忍朝堂上那些蛀虫。”
“原来陛下还记得?”忆起过往,窦明昭神色温柔,双眼带笑,含情目中仿若真的含情,勾人深思。“陛下性子好,我怎会畏惧?您幼时每次生气都会说再也不理我,只是等下一次进宫,陛下还是会在宫门口等我。”
“朕的性子好吗?”赵祈安笑笑,“从前好,可以后杀的人多了,朕就变成戾气横生满手鲜血暴君了。”
“陛下在臣心中,永远是明德之君。”窦明昭握紧两人的手,目光坚定。
如此炽热的目光……赵祈安坐立不安,忽然偏过头,话锋一转道:“朕派出去九位巡抚,其余八位朕提早布下安排令他们巡查十四省,只有文进,朕隐瞒他的行踪,给他最高的权利,凡是大雍境内皆可查。文进没有辜负朕的期望,只是朕没想到,最先被查出来的竟是定国公。”
窦明昭道:“人心易变,当年定国公跟着太祖皇帝揭竿而起,是因为前朝**昏暗,奸臣横行,民不聊生。经年过去,曾经为了百姓征讨昏君奸臣的人,已经成为挥向百姓的屠刀。”
她垂下眼,避开那人的目光,看向两人握在一起的双手。
“臣永远会陪着陛下肃清朝堂。”
·
翌日,赵祈安起身上朝,临走前为床上还在熟睡中的人掖掖被角。
待人离开,窦明昭睁开眼,昨夜一言一行重现脑中。
昨日种种,没有差错,一切恰到好处。
“娘娘,太医到了。”
西窗前,窦明昭伸出手腕,如往常一般无二。
发须皆白的太医垂着头,屏息敛气。
良久,太医道:“娘娘身子一如既往康健,想必再过不久便能得到喜讯。”
窦明昭收回手,莞尔一笑:“那便多谢宋太医。”
一行人行礼过后轻步离开,几位身着白衣的医女默不作声跟在身后。
后宫之中,男子总有不便之处,太医署据此招收识字宫女作为医女,并不传授深奥医术,往往只授些皮毛,足够这些医女听令行事即可。
临近出门时,跟在最后面的小医女悄悄抬头,彷佛是对这后宫之主的宫殿好奇,稍一打量,在身旁人制止前低头。
待人离开,窦明昭道:“收好东西,到了时候找个借口一并把药熬了。”
“娘娘放心。”承影回道。
“还有,”窦明昭抬起茶盏轻饮一口,“再多派些人手跟着大哥,一定要护大哥平安归来。”
“娘娘——”
承影抬头,咬了咬唇,低声道:“陛下临走前让奴婢告诉娘娘,已增派数队人马前去保护大人,让娘娘放心。陛下说,宁可大人丢下所查证据,也不会让大人陷入危难之中。”
“砰”一声,窦明昭没控制好力度,放下茶盏的声响有些大,她闭上眼没有言语,只是有几分歉意。
母后对她,可谓毫不藏私,如亲生女儿一般。她幼时频繁入宫,哪怕那时太祖皇帝发妻孝恭皇后还在,她也如同公主一般,甚至比公主更加肆意。
她忽然想起幼时的陛下,小她三岁,孩童一般,明明是大雍尊贵的太子殿下,却能任她欺负,眼中满是信任。
良久,窦明昭睁开眼,继续说道:“告诉六局那几个小太监,开始吧。”
烈日下,几个瘦脸猴腮小太监殷勤打着扇子,上赶着背腰臀血肉模糊的肥头大耳掌事太监。
“邓公公小心着!”
“哎哎都起来,让我来。”
“哎呦哎呦!贱皮子的东西都给我小心点!疼死我了!”
……
一番折腾,总算将人背回屋内,硕大瓷器里的冰冒出高尖尖,小太监小心翼翼捧着一纹样高雅的小瓷瓶,瓷瓶打开,隐隐约约透出一点淡淡的药香。
小太监将这价值千金的药小心翼翼抹在躺着的人腰臀上,动作极其轻缓,生怕哪一下重了就要挨个巴掌。
“呸!什么东西!一个被休的女人真以为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拿着鸡毛当令箭就这种性子怪不得被休!我呸!早晚有一天皇上就把你关冷宫去了!我看你怎么耀武扬威!”
“我的爷爷来咱可小点声吧!”床下坐着的小太监紧皱眉头小声说:“这要是让人听见了,咱可得再挨一顿板子!”
“怕什么!我一个六局的总管事有什么好怕的!”
“嘶!”说到激动处邓豹忍不住直起身,结果这一下子扯到腰让他顿时痛不欲生。
“邓爷!不好了不好了!”
门砰一下推开,小太监扶了扶帽子蹲在邓豹跟前,气喘吁吁:“爷!大事不好了!”
“小心我死拦你的嘴!你爷爷我好着呢!”邓豹趴在床上,见这小太监一脸沉不住气的样子乐道:“废物一个,就知道大惊小怪,说吧,什么事!”
“那些乱葬岗宫女的事好像被发现了!”
“你说什么!”
邓豹猛得起身,这下连腰间剧烈都疼痛也仿佛消失,额头漫上冷汗,心震如鼓。
上药的太监收回手跟着蹲下来,他看了一眼屋内人的惨白面色,脸也跟着白下来。
“干、干爹,这是咋了?”
邓豹喃喃道:“完了,这下完了,玩死宫女,那么多人,我这颗头就要分家了。”
他一一扫过面前几个小太监,忽然揪起报信人的衣领:“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那边发现了宫女人数对不上,差的太多,现在要开始查了!”
邓豹再次确认:“也就是说,还没查到咱们这?”
“是……是这样,可——”
”不用说了!”邓豹抹去脸上的冷汗,咬牙切齿:“既然还没查到,那就有转圜的余地。”
“可是——”
“邓公公!”
外边突然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邓豹听这声音面色发狠,吐了一口唾沫,悄声道:“还不赶紧将人请进来!”
门打开,一青衫宫女站在门前并不入内,一手捂了捂口鼻,轻声道:“这夏日里太燥,娘娘与小公子心烦,欲弄些上好的沉香燃一燃,这香炉香料还望邓公公挑些好的早日送上去,我们娘娘可等着用呢!”
“哎呦青霜姐姐,您说这话可就见外了,娘娘的事我们怎敢不上心?”邓豹笑得谄媚,殷勤道:“青霜姑娘进来坐坐喝盏茶?”
“不了,”青霜敷衍笑笑,捂着口鼻道:“多谢公公好意。”
“青霜姑娘慢走!”
等人离开关上门,邓豹脸迅速拉下来,恶狠狠道:“呸!不过是个最低级的宫女,在那女人宫里就能耀武扬威了吗!还敢嫌弃爷爷我!哪天把你们全送下去,到时候给你烧点香你们还得感谢爷爷我大恩大德!”
“呸呸呸!”
“刚把咱们打了几板子,现在还要咱们做事,哪天聚起来半夜勒死她!”
“等着瞧,那老女人得意不了几天,等新妃入宫,她失了宠到时候咱们磋磨死她!”
邓豹嘶了一声,心里又骂了起来。
“干爹!”小太监眼珠转了转,小声道:“她这么折腾下去,早晚有一天咱们都得完蛋,还不如先下手为强。”
刚刚叫嚣的几人忽然不说话,互相看看了,皆指责起了这小太监:”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你是皇帝老子?”
“我不是,但咱能让她失了皇帝老子的宠!”
邓豹抬起头,摸了摸下巴,意有所思道:“什么意思?”
小太监附到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邓豹眼珠不停转动,时而皱眉时而微笑。
“要是这么干?皇上发怒咱们不也得出事?”
小太监为邓豹捏了捏肩,“干爹怕什么,底下不是有好多人惦记您的位子?这位娘娘可是把六局得罪了个遍,还怕没有出头鸟替罪羊?”
“那林侯爷……”
“怕什么,出了这事他还能有好果子吃?到这一代他们家爵位可就没了,报复不到您头上。”
邓豹眯着眼想了想,忽然拍了拍自己这个义子:“还是你小子胆大,不愧我在那么多人里边挑中了你,你说得对,宫女都敢行刺皇帝,咱们弄下来个皇后可不算什么。”
他阴笑两声,拍拍义子的脸,“你来的不是时候,等风头过去,我弄几个好的让你尝尝味,咱们虽没根,可乐子多着呢。”
“哎多谢干爹!”小太监狗腿奸笑:“还是干爹疼我。”
邓豹心满意足,连腰上的疼痛都察觉不到。
那可是皇后,后宫之主,此事一成,他邓豹也算是个枭雄。
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
出自《尚书·牧誓》:“古人有言曰:‘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今商王纣,惟妇言是用,昏弃厥肆祀弗答。”
谚语,意思是母鸡不能打鸣,如果打鸣,会使家业萧索,比喻妇女如主持或干预政事,会使国运衰败。(源自百度百科)
狗屁谚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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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