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乍起。
红日渐移,落日余晖涂满宫墙。
“见过姑姑——”
“承影姑姑好!”
“承影姑姑安,纪姑娘安——”
临近宫门处,来往的小太监无一不是面白红润膀大腰圆,浑身上下遮不住的傲慢自得。无他,只因这些小太监手中握着采买的活。油水足,地位高,除了御前伺候的那几监和各个宫殿的掌事太监,再没有比这还好的去处了。
然现在这些小太监却都是点头哈腰,殷勤地同承影攀谈,更有那一两个自诩机灵的,瞧见跟在后边的纪慕灵,当即换上满脸笑容请安问好。
承影微微点头,板着脸不为所动,这些太监面色也没有丝毫的恼怒。
能干这个买卖的,都是些心眼子成精的人,什么消息打探不出来?自然晓得皇后娘娘身边这位一等一受重视的大宫女不是个爱调笑的,他们能得个回应已经是不错的了。
倒是跟在后头的纪慕灵,听见这些请安声,脸上不仅没有一喜色,反而越发紧张地跟着承影,像是要寻求庇护的小鸡仔,低着头亦步亦趋跟着前人。
承影抬起眼皮,冷冰冰看了眼还想往这来奉承的太监,人群顿时作鸟兽散,仅仅贴着墙根,留出广阔的宫道。
“承影姑姑——”纪慕灵小声嘟囔:“他们这样误会,会不会影响到娘娘。”她这样三两头进宫,人人都道她得了皇后娘娘青睐,不日就要飞黄腾达。
虽说外头的人顾忌着陛下不敢胡言乱语,没敢将她与陛下说到一起,可这些日子任是谁见了她都一副奉承样,就连父亲母亲也换了一副恭敬模样,除了兄长,阖府上下竟是已经摆起皇妃母家的姿态。
纪慕灵有些许惶恐,可她怕贸然开口耽误娘娘的正事,因此只得耐下性子听外人奉承。她摸着头上的梅花簪子,十二花神簪之一……她还记得前段时日的万寿宴上,不止她一个人得了娘娘的喜欢,或许那些姑娘,也同她一样……
承影行至宫门停下脚步,见眼前的漂亮姑娘神色紧张,她言简意赅道:“不会,娘娘自有安排,姑娘放心便是。”
宫门外停着一辆马车,赶马的小厮大咧咧坐在一边,她母亲派来跟着她的嬷嬷倚着一边,瞧见她瞬间双眼放光,脸上的得意更甚。纪慕灵瞧着这副模样摇摇头,她幼时跟着母亲入宫,家中奴仆无一不是战战兢兢,何时成了这副倨傲模样。
宫门处戒备森严,禁军手持长矛,一人一人核对身份,嬉笑打闹的小太监噤声站好,目不斜视,连见了承影这位椒房殿的掌事宫女都不敢上前奉承,无一不守着规矩。
眼见着就要出宫,纪慕灵斟酌再三,轻声道:“说来惭愧,当日那么多人得了娘娘青睐,如今却只我一人见了娘娘,倒让人惶恐不安。”
承影自然懂她未尽之言,只道:“姑娘放心,过几日,就该诸位姑娘结伴入宫了。”
纪慕灵放心离开,嬷嬷拐着弯打听宫中事,纪慕灵只当没听见,她上了马车,掀开帘子看着这巍峨皇城。
后宫之中,帝王恩宠是权力的源头。三千爱重在一身,娘娘才是千千万万人敬重的后宫之主。皇后娘娘对她的诸多恩宠,才会引来邺京城众人的仇视。她不过得了娘娘几分喜欢,已是那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而陛下后宫只娘娘一人,珍之爱之,又有多少人恨透了娘娘。
耳边是嬷嬷不停歇的艳羡,言当今皇后如何如何受宠,话语间带着几分畅想与嫉妒。纪慕灵侧目看去,只见嬷嬷欣喜道:“姑娘往后定要争口气,以后的荣华可就是您的了。”
纪慕灵移开目光,沉默不语。
她心中忽然生出些畅快,虽不知娘娘到底要做什么,但她确信必定与外人所想背道而驰,她等着来日真相大白那一日。
椒房殿内,窦明昭端正坐着处理宫务。几步之外,窦云淮坐在缩小版的椅子上,身前是张缩小版的桌子,他学着阿娘的样子正襟危坐,一手捏着紫毫笔,白皙的小脸蛋紧紧绷着,如临大敌看着面前的宣纸,好似上面画得不是乌漆嘛黑的小乌龟,而是非常重要的政务一样。
“娘娘——”
窦明昭合上册子递给承影,“开始吧,彻查六局二十四司,尤其朱笔圈起来的人。”
承影接过册子粗略翻了一遍,诧异道:“若是秉公处理,六局二十四司各处掌事太监怕是一个也留不下。”
“只罚俸杖责,越狠越好,但要留着他们的职位。”窦明昭淡声道:“除了御前伺候的四监,其余掌事仔细查一遍,隐瞒那些足以砍头撤职的罪责,其余查出来的东西全部公之于众,无需留情,一司一司罚过去。”
她入宫后,只因着南坊之事撤了一位掌事太监,其余再未有旁的动作。那些人安分了一个月,瞧见她这位新官上任的三把火灭了,当即恢复了以往的样子,媚上欺下克扣贪污,猖狂至极。
承影领命,先拿了尚服局开刀。
从司衣司给皇后娘娘送来的衣裳开始,衣料金丝,珍珠玉石一一查过去。自仁懿太后去世,宫中这些太监仗着德太妃好糊弄,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私自扣下的份例就这么大咧咧地摆在明面上。此次彻查六局毫无风声,轻易便人赃并获。
一时之间,尚服局里哀嚎一片,素日里有头有脸的掌事太监有一个算一个尽数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抱着承影这位椒房殿掌事宫女的大腿不松手,言辞间无外乎是劳苦功高,任劳任怨,只是前几日被猪油蒙了心日后绝不再犯,娘娘宽厚大量定然不会严惩等等。
承影不为所动,身后是数位魁梧粗壮的宫侍。见这群太监鬼哭狼嚎的模样,冷声道:“打!娘娘口谕,此次严惩不贷,绝不轻饶。”
霎时,庭院里响起阵阵嚎叫与棍棒打在皮肉上的响声,周围站满了宫侍绣娘,见着这些素日里耀武扬威的太监受刑,无一不是眼含喜意。
一群人挨了打罚了俸,偏偏还得装成一副感恩戴德样,别管心里怎么编排那突然翻了脸的皇后,现下都得诚惶诚恐的谢恩。
尚服局发生的事迅速传遍宫闱,能登上掌事太监之位的怎么可能没有门路?
莽足了劲往御前传消息。皇后虽是后宫之主,可这上头还有一个皇帝。九五至尊面前,皇后又如何?
别管是诸位太监惧怕唇亡齿寒还是抱团取暖一致对外,尚服局这事消息传得飞快,还没等第二天就传到宣政殿。
“陛下仁善,念着那些是服侍过懿文太后的老人,因此从未有过疑心。皇后娘娘进宫不过几月,居然能查出些中饱私囊的太监,且一抓一个准,一下子就人赃俱获,真是英明神武。”
赵祈安默不作声听着,眼前的太监点到为止,好似真是上茶时随口一说。
夜里,赵祈安微微笑着,一手抚着身侧人的发丝,轻声道:“奴大欺主,这宫里的太监彼此牵连,仗着人多势众,连朕都敢糊弄,真是愈发胆大了。”
窦明昭阖眼,懒散应道:“陛下日理万机,朝政繁忙,这些事都能传到陛下耳里,这些太监还真是厉害。”
赵祈安道:“这些人该收拾,只是你如此直来直往,毫不留情,未免让剩下的人心惊胆战,一处的太监不算什么,可若是联合起来,还是个不小的麻烦。”
这人不过动了一处,就有人打着她不敬母后的旗号了,若是再动下去,还不知会弄出什么事来。
兔子急了还能咬人,这宫里的太监宫女能做到事可不少……逼急了狗急跳墙,皇帝都敢杀。
窦明昭打个哈欠,趁着刚刚亲近过,两人之间没什么距离,故意贴着他温热的身躯上,将头埋在他颈窝。
身下肌肉紧实,窦明昭心猿意马,反手拥着这人,散漫道:“无碍,臣心中有数,陛下放心。”
赵祈安身躯有一瞬的僵硬,片刻后,将人拥得更紧,“可要朕帮忙?”
窦明昭思量半晌,道:“也许可以添把火?”
赵祈安乐了:“还要添火,就不怕他们狗急跳墙?”
她还怕这些人不狗急跳墙,窦明昭抬头望着赵祈安,只道:“怎么,陛下怕臣弄出个烂摊子?”
赵祈安看着这双明亮的眼睛,无奈道:“好,朕给你添把火。”
翌日,尚服局几位掌事太监眼巴巴看着岳坚公公带着人来,没等到安抚,又等到一顿板子。
宫里哀嚎一片,六局人人自危,棍棒声不绝于耳,心里不知骂了多少遍椒房殿,而椒房殿里,窦明昭坐在窗前,于同样的位置,等着另一位姑娘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