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龙在田 第21章 面目

宫中的日子快得很，窦明昭再回神时，已到了万寿节。

申时末，窦明昭面向铜镜。时隔多日，再次盛装出席，头上的凤冠沉甸甸压着脖颈，她摸了摸腰际，玉佩宫绦各系一旁，除此之外，再无别物。

“娘娘——”

承影看着她的动作有些迟疑，窦明昭抬手，制止她未尽之言：“无碍，今夜小心行事，莫要轻举妄动，让云淮露个面就悄悄离开，嘱咐承黛寸步不离跟着。”

“娘娘是说……今晚真得会有有——”

“或许。”窦明昭摸着凤冠上展翅欲飞的凤凰。

阴暗角落里的虫子总要趁着黑夜跳出来，她倒是真的想会一会幕后之人，能在先帝眼皮子底下害人，真不知是何方神圣。

窦明昭最后看了眼镜中人：“走吧，时辰到了。”

行至朝阳殿前，窦明昭看着前方大队人马，微俯身行礼。

“参见陛下——”

“朕与皇后，倒是心有灵犀。”

窦明昭被这人扶起，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皇后请——”赵祈安伸手。

“陛下请——”窦明昭同样如此。

两人入殿，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请安声。

窦明昭与身侧人两手相握，曳地朝服裙摆拖过大红织毯，二人于高处落座，赵祈安方才朗声开口：“众卿不必多礼。”

朝阳殿作为大雍重要场合的宴饮之地，碧瓦朱檐，极宽且广。万寿节这样君臣同乐，家眷共赴的宴会，殿内更是座无虚席，一眼望去不见边际。

满殿锦衣华服，珠围翠绕，无论官员夫人都铆足了劲装扮，谁也不愿在这种场合露怯。而年轻姑娘无论愿或不愿，皆穿戴耀眼夺目的衣裙珠钗。

窦明昭不露声色环顾一圈，一旁的赵祈安像是发现了她的目光，低声调笑道：“怎么，皇后看得可舒坦？”

窦明昭浅浅一笑，低声回道：“年华正盛的姑娘们共聚一堂，如此靓丽的景色，看着自然舒心。”

“皇后高兴便好，”赵祈安微微一笑，俯身低语：“只希望皇后待会儿同样高兴。”

“会的。”窦明昭同样微微俯身靠近帝王低语。

这一幕在外人看来，真是浓情蜜意好一对恩爱夫妇的景象，难免有人恨得咬碎一口银牙。

一道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她，窦明昭抬眸，毫不掩饰看向那片人群。

纪云山迅速移开视线，与身旁端庄温柔的妻子亲密谈论。他的身后，则是一双出众的儿女。

尤其那位身穿苍葭色衣衫的姑娘，于这满殿艳丽之色中一抹淡青，随云髻高高挽起，一只缀着圆润淡粉珍珠的珠钗点缀其中，低调，却引人注目。

纪慕灵察觉到什么，微微抬头，见高台之上盛装出席的皇后娘娘朝她浅笑。纪慕灵手足无措，下意识低头，不知该作何应对。等她再抬头时，娘娘已经看向别处。

她小心翼翼喘了口气，双手紧紧攥着衣袖，丝毫不顾这身于烛火照耀下流光溢彩的华贵衣裙被握出皱痕。

纪云山瞥向前方，举杯遥敬宋阁老，面上笑得恭敬，转头便和夫人讥讽：“宋辛这老狐狸胸有成竹啊。”

“邺京满城皆知的才女，阁老自然胸有成竹。”张氏柔柔一笑，一手拽着衣袖为其夫斟酒。

“宋辛也算个人才，陛下的婚事被懿文太后早早定下，他却还耐得下心思培养孙女，那么多年的好名声，不像是奔着皇妃，倒像是奔着皇后去的。”孙云山以身后女儿听得见的声音谈论，张氏亦是如此，“咱们家的姑娘做个贵妃便可，重要的，是子嗣之事。”

纪慕灵默不作声，身侧的兄长几次想要开口，皆被她默默拦下来。

纪方海见妹妹朝她摇头，终是于心不忍，长叹一声，转过头去不再理会。

纪慕灵自嘲笑笑，继续听着前方的种种教诲。

“宋辛既然如此笃信，这出头鸟可不就有人了么？”孙云山乐道：“咱们便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也能得个好名声。”

张氏举杯与其相碰，笑道：“夫君说得极是。”

高台之上，收揽全景。窦明昭看着下方百态，转身朝陛下轻笑：“陛下好福气。”

赵祈安看着她这一副意味深长的笑容，轻嗤一声：“这福气朕可享受不来。”

霎时，礼乐齐鸣。赵祈安面相诸臣，三言两语应付过那些昂长祝词，挥手示意岳坚赶快开始那些万年不变的流程。

他不耐烦，但万寿节众臣献礼是墨守成规，他若是不要，那些大臣还不知会惶恐成什么样子。

从诸位王爷，到宗室子弟，别国来使，再到朝中大臣，各地官员，明明是搜肠刮肚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割肉之举，这群人却做得津津有味。这之后的民脂民膏，又该是多少。

一件一件珍宝呈上来，赵祈安面上含笑，眼中却冷漠至极。

“朕再三说过，一切从简，这群人全当做耳边风吗？”

窦明昭听见这声低语，神色平静道：“世人大多爱财，便认为没有不爱此者，陛下若是此刻尽数驳回，朝中官员只会觉得灾祸将近，难免惹出骚乱。”

她举杯，与眼前之人对饮。

“天下万事，哪有人能随心所欲？更何况陛下如今刚刚登基，明面风平浪静，内里暗涛汹涌。”窦明昭没有委婉，直言直语道：“臣相信陛下，明年，后年，天下太平，届时朝廷宫中奢靡之风，便能遏制。”

赵祈安听见这话笑得真切，眼中光芒胜过满殿灯火，他话锋一转，“不知皇后献上何物？总不会是些金银珠宝的俗物？”

窦明昭轻笑：“臣送何物，陛下回宫便知。”

“那朕拭目以待，皇后可——”

“陛下——”

一声巨吼打断赵祈安的言语，他看向眼中含泪的宋辛，再三告诫自己忍耐，方才应道：“爱卿何事？”

趁着殿内众人视线大多集中在宋阁老身上，窦明昭看向承黛，承黛微微点头，带着小公子悄悄离开。

窦明昭看着人出殿，随即盯着台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宋大人。

“陛下啊——先帝啊——懿文娘娘啊——”

宋辛哭得不能自已，素日整齐的美髯显出几分凌乱，幽咽道：“陛下，臣昨夜梦中忽见先帝与娘娘，二人满脸泪痕，音容笑貌犹在昨日，言语提及陛下，再三嘱咐臣，定要让陛下一生美满，姻缘昌顺，子嗣繁盛，方可让他二人放心。”

语毕，除了宋辛的哭泣声，殿内众人皆是沉默不言。

赵祈安一语不发，眼中情绪难以捉摸，定定看着宋辛此人。

半晌，赵祈安开口：“没想到，父皇母后托梦，竟是不来朕的梦中，反倒去了宋卿梦里。”

“陛下乃孝子，许是先帝娘娘不忍陛下再次见到他们二人，徒增悲伤。”宋辛止住哭声，再道：“先帝与娘娘当年亲临宋府，臣感恩戴德，又逢昨夜做了此梦，臣知陛下不喜奢靡，因此将要送给陛下的绝世美玉换成旁物，还请陛下笑纳。”

赵祈安倒要看看他耍什么花招，朗声道：“何物？”

宋辛拍手，身后走出一名简单装扮的妙龄女子，窦明昭与赵祈安对视一眼，皆是了然。

“启禀陛下，当年娘娘随先帝亲临宋府，曾提笔亲自作画送与我家姑娘，又言我家姑娘字迹出众，让其自行题字，只是当年她自知笔力不佳，因此直到今日，这副画上都无任何字迹。娘娘的画自然该奉至陛下身旁，臣借花献佛，还望陛下莫要嫌弃。”

听到母后，窦明昭与赵祈安神色皆是一变。待宋辛说完来意，他们二人面色一沉。

赵祈安吩咐道：“将画卷呈上来。”

岳坚亲自走到那姑娘面前，小心翼翼接过画呈至帝后跟前。

二人贴近，赵祈安缓缓打开画卷，与身侧人细细端详。

良久，四目相对，皆是轻轻点头。

“确是母后。”窦明昭轻声道。

赵祈安收了画，看向台下站着的姑娘。

“你想在这幅画上题字？”

帝王声音辩不出喜怒，宋清竹不卑不亢，朗声回道：“懿文太后的画，臣女不敢插手，只是娘娘之命不可违，臣女拖到今日，已是不敬。”

赵祈安直言直语：“你要如何？”

“臣女想于空白画卷题字，与这幅画卷放在一起，也算是全了娘娘当年的称赞。”

赵祈安看向岳坚，岳坚明了，让人去准备笔墨纸砚，另有几名小太监搬上木桌，供这位姑娘当场题字，

满殿众人看着这位宋家姑娘一展身手，无人注意他们二人，赵祈安低声与身侧人道：“他们这是觉得母后仙逝无人揭露谎言吗？随便来个人都能说被母后称赞过，这么多年，朕可只听母后赞过你。”

窦明昭却道：“母后从不吝啬赞扬，宋辛这番说辞，不一定为假。”

赵祈安无言以对，这时，台下那位宋姑娘已停下笔，小太监弯着腰将画卷呈上来，赵祈安打眼一瞧，与身旁人对视，低声道：“这幅字……或许真如皇后所说，当年母后的确夸赞过这位姑娘。”

窦明昭接过画卷，毫不掩饰满脸笑意，高声赞道：“不愧是母后称赞过的字迹，大气磅礴，笔锋凌厉，若是让不知情者见了，说不得以为是翰林院哪位大人的字迹。”

宋清竹眉眼低垂，恭敬道：“娘娘谬赞。”

“哪里是谬赞？”窦明昭顶着宋辛不可置信的目光，真情实意道：“既是母后喜欢，本宫自然也喜欢，宋姑娘若是愿意，定要多进宫陪本宫说说话。”

赵祈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