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慕将崔汲悦挫骨扬灰,连个衣冠冢也未给他留下,这该是多大的仇怨?江湖中的老一辈知晓他二人是一对夫妻,因而连晏仪萧都露出些惊诧——他还行走江湖时,江湖盛传的有说崔汲悦是病死的,有说崔汲悦是叫朝廷鹰犬捉了的,谁也未曾想到,竟是钟慕杀的。
“这么说,钟鱼钟乐二人,想必便是崔汲悦与钟慕的子嗣?”崔晓摸着下巴点头。
“不,不。”庚惜卿摇头,“钟慕在嫁给崔汲悦前便已有身孕,却并非是崔汲悦的子嗣。”
屋内一时哗然,只觉钟慕的事情剪不清理还乱,一时半会当真说不清楚。
唯有李惟清听之,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只轻轻嗯了一声,表示并未漏听。
庚惜卿却像觉得他这般反应再正常不过,接着道:“……这些都是崔汲悦的选择。虽然如此,崔汲悦毕竟并非全无遗物,若你愿意,将之埋了当做个墓也并非不可。”
江湖人立块木牌就当做个墓的也并非没有,李惟清却笑道:“这可不行,埋不得。”
庚惜卿反应了一会,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们二人所说的话隐含的含义其余人一个字儿也没听明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所幸庚惜卿只笑了两声,便又道:“钟坊主腿脚不便,所以她一般坐一个装有轮子的竹椅来回走动,而她这个椅子的声音很特别,只要别人听见,就知道她来了,就都不会明目张胆地看着她的方向。”
说着,她便低下了头,视线只盯在地板上。
悯义楼是晏仪萧用上好坚固的材料建造的,可地板的木纹再如何好看,也不会让庚惜卿忽然看得如此入迷。
悯义楼的二楼当然也有窗户,这楼本来便是用来宴请宾客,所以窗户还开得很大。
可晏仪萧的窗户开得再大,总不会有一只安了两个大轮子的竹椅大。
一把伞在窗前撑开。
并无太大声响,悯义楼的部分墙壁,就如同快刀切纸或勺子碾豆腐一般,破开一个大洞。竹椅的轮子落在地面,伞被坐在竹椅上的人收起,钟慕的面容便露了出来。
她头上挽着齐整的发髻,面上带着轻微的愁苦,整个人被裹在厚重衣袍下,却断然无人会将之当作平常纤弱女子。她方才借着自身与椅子的重量,辅以内劲与手中利器,将悯义楼已足够坚固的墙壁轻松击塌。若只如此,并非极难,可若要如同钟慕那般碾豆腐一样轻巧,晏仪萧与郑南都自问难以做到。
当然,除却庚惜卿外,其他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钟慕身上。
她虽称不上貌美,却也是耐看的。
“娘!”钟乐扬起双手,一边欢快地叫着,一边迈着两条小短腿飞奔到钟慕身旁。
钟慕盯着钟乐的脸,待他跑到身前,方才温柔地俯下身去,将他沾了泥迹的衣服稍作整理,道:“又去上蹿下跳了不是?将衣服搞得这般脏乱。”
钟乐呆站在边上傻乐着,只有这时候才笑得像个真的小孩子。
庚惜卿未吭一声,低着头自个儿把凳子挪到了靠近楼梯的角落,她穿的又是深色衣物,若非细看,还当真容易被一下略过。而晏宿又赶紧非要扯着晏仪萧侧过头去,郑南对钟慕并无兴趣,只摆楞着他自己手里的一双筷子。庚惜卿小声地叫晏婷芸,又让晏婷芸喊一声崔晓,因而俩人也一同偏过头去。
所以钟慕抬起头来时,只有李惟清依然笑盈盈地看着她。
她也笑了。
钟慕轻声道:“好久未见。”
“是许久没见了。”李惟清也道。
他们竟当真是认识的。
二人谁也未摆出一副十分熟稔的样子,钟慕只道:“我刚才听见,你们在说崔汲悦的事情。”
“嗯。”李惟清应答。
“他已经被我杀掉,连灰都不剩了。”钟慕说道。
“我已经知道了。”李惟清说道,“你为什么要找简令,为什么要来清烨山庄?”
钟慕堪称甜美地笑了起来:“当然是因为桓温佘要找简令,我要与他作对。清烨山庄庄主的女儿也很好看,样貌名声都很好,我要来看一看。”
难道只是为了和别人作对,钟慕连杀掉钟鱼也在所不惜吗?
崔晓扭头刚想开口,脸颊便被李惟清轻轻抵住,他忍不住看向李惟清,李惟清并未看他,却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你看着觉得不错,就要做媒,随手在庄中挑了个人?”李惟清问道。
“怎么会,我当然看得出江仪喜欢晏姑娘,也当然看得出晏宿有心撮合两人,这难道不是该叫成人之美吗?”钟慕掩唇笑道:“倒是你,依然习不得武吗?”
李惟清苦笑了起来。
钟慕像是乐于见到他这副模样,便饶有兴趣地对李惟清接着说道:“你五六岁时,桓温佘带你偷跑出来玩,我与崔汲悦便总是要去见上一面。我仍记得你指着崔汲悦的马说要骑,他便将你抱了上去,谁知你身子虚,连马缰绳都握不住,刚一上去便又掉了下来。甚至练武时打木桩,你打木桩两下,就要蹲在地上捂着手缓个半天。”
李惟清不太想让别人帮他回忆自己对这些事有多不擅长,但他又没法反驳,只得苦笑着忙转移话题:“你知道,除去百馨坊,九刃教也来了。”
钟慕稍稍颔首,确认了这件事情:“我确实知道,他们的目的无非是清烨山庄,正好挡住晏仪萧请来的各路侠客,将浑水搅得更乱,岂不正好。”
李惟清眨眨眼:“第八刃使……”
“什么第八刃使,不过草包一个,仗着点恶毒名声吓人罢了。”钟慕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嘴里的话却一点也不留情。
“但你中毒了,无妨吗?”李惟清又道。
钟慕中毒了?可她哪里像是中毒的样子?
崔晓歪着头想看过去,又被李惟清用手把他的脑袋压了回去。这样他便更好奇了,便用余光向钟慕的位置看去,却恍然间刚好与之对上眼神,钟慕在微笑着,眼睛里却好像盛满了讥讽与恼怒,但她声调依旧平静乃至带着笑意。崔晓立刻被激起了一背冷汗,将视线收回,一时间没敢再动。
李惟清直视着钟慕,本也没想等她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又道:“紫金山下有地道,地道里有许多特制的瓮,瓮中有不少半成的伶人蛊。清泉镇旁的鬼市开了一场拍卖会,又有一个身中伶人蛊的人被捉了出来。晴梅已经死了,会做伶人蛊的人本就已经很少,是你做的吗?”
钟慕道:“我没那闲心,那些半成的伶人蛊是仇崆做的,鬼市里的人与九刃教又脱不了干系。”
仇崆又是谁?崔晓听着有些耳熟,在脑海里想着江湖中各路名侠,却没能将之对上号。他想了又想,忽然一激灵,想起这人压根不是江湖中人,而是长安城中的官员。他随师父各处走,长安也并非未曾去过,可他只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旁的却是一概不知了。
李惟清已经猜出大致,钟慕的回答不过是让他的想法更加确定。伶人蛊是晴梅制作的蛊,他在空谷耳濡目染,即便晴梅并未向他特意提过伶人蛊,他却还是知道。
叙旧已经叙得差不太多,提及的往事并没有让李惟清与钟慕的距离拉近一星半点,两人一个坐在破了个洞的墙边,一个坐在楼梯口附近,丝毫没有凑近些的意思。他们笑容的弧度也很像,不过钟慕要更美些,李惟清要更平淡些。
虽说如此,他们之间的氛围却并不剑拔弩张,也没有任何杀机,晏宿听得目瞪口呆,心说这不通武艺的小子什么来头,居然能与钟慕如此谈话,同时又心有余悸——他敢让百馨坊入清烨山庄,同时也是因为仇崆的一纸书信,他在朝中任职时便得过此人几次提点,因而对其多有信任,对方又权势滔天,晏宿哪怕有些疑虑,也未敢不从。
楼内氛围尚可,好似没有杀气在暗中涌动。李惟清还有一个早该问的问题要问,可他也知道,若是他向钟慕问了这个问题,钟慕定然会寻理由动手,逃避回答。他虽知道,却也不得不问,因为这个问题只有钟慕能够解答。
李惟清向钟慕问道:“你究竟为何要杀崔汲悦?”
钟慕不笑了,但她似乎也并未动怒,李惟清在等她说话,表情平静。二人对视片刻,钟慕忽然间又将笑容捡了回来,语气也一下变得十分轻快。
“这个问题并不难答,但你也得告诉我,钟鱼在哪里?”钟慕看着李惟清,直言问道。
李惟清压根不知道钟鱼人在何处,也不知道她究竟是被藏了起来还是自己机灵地躲着,但他没有答说不知道,而是摇摇头,缓缓说道:“我不能说她在哪里,我来清烨山庄,并不是来害钟鱼的。”
钟慕的面色忽然又变得有些愁苦起来。
她说道:“本不必如此。”
钟慕的伞被她毫无征兆地脱手掷出,竟无一人发觉她要出手。郑南与晏仪萧反应过来时,已经阻拦不及,待崔晓反应过来,他也已经来不及拔剑,只能以身相护了。
他毫不犹豫地挡在李惟清身前,但在座的几人无一人会怀疑,这把伞的威力之大,显然能将二人一并贯穿,再凿穿他们身后的墙壁。
霎时间,一道人影忽然不知自何处跃下,先前竟无人发现,还有这样一个人也在悯义楼二楼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