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匆忙的人影,正是江仪。
江仪几步迈上二楼,被聚在楼梯边坐着的李惟清三人吓了一跳。他急得满头大汗,呼吸急促,似是一路狂奔而来,惊惶的表情不似作伪。
这是遇上什么事,或者又有什么小阴谋?
江仪没让他们等太久,急切地向晏仪萧道:“庄主!庄……庄内,竟有百馨坊的杀手!”
这件事屋内几人已经知晓,因此没有任何一个人表露出惊讶。
江仪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才接着说道:“她、她伪装成庄内侍女,追着我,从雨亭一路跑到悯义楼,现在却不知去了哪里!”
晏宿像是压根没听江仪说了些什么,豁然起身,手指指着江仪便骂道:“浑小子,我是迷了眼,先前竟真的想将婷芸嫁给你!”
江仪面色本就不佳,听宴宿如此一言,更是面如土色,却不知是自己做错了些什么,还是被晏宿察觉了身份,因而即便挨骂,却一时半声也不敢吭。一旁的钟乐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他见状便嘻嘻乐着,告诉江仪:“江仪,他们都知道你是什么人了,别装啦。”
这话对江仪来说绝对是雪上加霜,江仪一下子后退一步,险些滚下楼梯,钟乐便又对江仪道:“跑什么,他们若想捉你,还能等你喘匀气不成?”
其实江仪绝非想跑,只是不知自己因何暴露,实在是受到不小惊吓,他知自己武功低微,有的话却不得不讲。因此江仪站稳步伐,见晏宿虽然还想再骂,却因着大半辈子都在文雅里过活而找不出什么像样词汇,便见缝插针,面色紧张却语气认真:“晏宿叔,你当真是想将晏大小姐嫁与我,我也是当真喜欢她……但我已经知道晏大小姐只拿我当友人看待,并无婚嫁之意,若你们不杀我,我之后便不会逾矩,若你们要杀……”他苦笑着看向晏婷芸,“悉听尊便,中原话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便是这样用的吧?”
郑南简直看得津津有味,手上灵活地转着他那一双筷子,挑起了眉头。
还未有人再说话,极轻微的脚步声又从楼梯上传来,郑南的视线便又转向楼梯,心想晏兄这山庄今儿是当真热闹。他目光一转,崔晓正坐在楼梯边,便跟着探头看去,只见先前将他与李惟清带入山庄的侍女正缓步而上。
若说先前的江仪狼狈得像是在被蛇追,那么这名侍女就是在闲庭信步,悠闲的没有半点在追人的意思。不消片刻,她便走到楼梯的最顶层,刚刚站稳,却有一点寒芒立即抵在她的咽喉前。
是郑南。
他手上正拿着另一双崭新的铁筷子,身姿敏捷,甭说崔晓,连晏仪萧都未料到他会忽然出手。
他为何出手?
“我认得你,你的确是百馨坊的杀手,郑甫文死的时候,我见过你。”郑南向侍女笑道。
侍女也微微地笑着,她问:“你要为郑甫文报仇吗?难道他不该死吗?”
郑南道:“郑甫文的确是该死的,他用郑家的钱当上了个小官,却贪污受贿欺男霸女样样不落。便是百馨坊不动手,我迟早也要将郑甫文清出郑家。你叫什么名字?”
“乾字堂庚惜卿。”侍女说道。
“可是我却并未在百馨坊见过你,也未听过你的名字,甚至没有听说过百馨坊还有所谓乾字堂。”钟乐忽然道,“这很不应该。”
“因为我从来不在坊中久留。”庚惜卿微笑着回答钟乐的问题。
随后,她用食指将郑南本就未使力的铁筷往旁移开些许,又道:“这屋子里有两位在江湖中早已成名的高手,又有一位武功不低的崔少侠,几位还能叫我跑了不成?何必如此,不如也予我个座位,谁都悠哉些。”
郑南是将筷子收在了手里,听她的话却哈哈一笑,几步回了自己凳子。百馨坊中的杀手毕竟为多数江湖人所不齿,因而屋内几人一时无一动弹。
在不长的沉默中,李惟清将双手罩在宽大的袖袍之中,缓缓地站起身来,微笑道:“庚姑娘坐,我站着便是了。”
他话音还未落,一个凳子便被晏仪萧一掌击向庚惜卿,庚惜卿双手将之接下,坐了上去。李惟清轻叹一口气,也一样坐回了凳子上。
江仪惊疑不定,站在一旁,向庚惜卿问道:“姑娘,你……你不是因为我撞见你取百馨坊的牌子,而来杀我?”
“我是杀手,又非见人便杀的魔头,杀你作甚?”庚惜卿摇摇头,轻笑一声。
“你们为何要来清烨山庄?又为何要将我与江仪……”晏婷芸轻声问道。
庚惜卿看向晏婷芸:“你一定便是晏大小姐了,如江湖传闻一般温婉秀丽。这事情说也无妨,百馨坊在不久前发生一场叛乱,原据点几乎已都不再能够使用,恰逢简令传闻又出,也恰巧与钟坊主流落在外的子嗣有关,钟坊主便将之查明,得知钟鱼将往清烨山庄去,便带着我们来了。钟坊主并未特意铲除叛乱者,因此晏庄主大约也知道,近两月来一直有不间断的袭击者死在清烨山庄。”
她顿了顿,又道:“钟坊主做事一向肆意,像晏姑娘与江仪间的事,她即兴而为的也不在少数,这次又是为何,我的确不知。”
“你们捉了钟鱼?!”崔晓急着问道。
庚惜卿道:“钟鱼不在百馨坊的手里,简令也是。”
晏仪萧与郑南两位老一辈的江湖人却皱起了眉头,二人心中所想为同一件事:简令是真的?
简令的传闻在江湖中已有数十年之久,是何模样都无人知晓,用处也众说纷纭,其中传的最广的,便是得之即可一统江湖。
这东西传了这么些年也没谱,江湖中人基本都将之当个故事听,可简令竟是确有其物?
“古巧……是否就是你们口中的背叛者?”崔晓有些犹疑,“她与我说,钟慕不会留钟鱼性命……为了让我相信,甚至自己……”
庚惜卿干脆地打断了崔晓的话:“没错,钟慕会杀了钟鱼,因为她本也不是要取简令,而是要毁了简令。”
简令这东西几乎人人都想得之,钟慕却想毁了简令?
为什么?
总不能是她忽然好心,知道简令一现,江湖中必定刮起腥风血雨。
李惟清兀自点了点头,他知道简令牵连着钟鱼心脉,若要将之小心完整取出尚有存活可能,但倘若钟慕只是要将简令毁去,便必然不可能有耐心去找人将简令完整取出。
钟乐已不再缩在晏婷芸的身后,他听了如此多的事,似懂非懂,却隐约听明白了对他来说钟鱼究竟是谁。
他不笑了,小心地问庚惜卿:“钟鱼是……是我的弟弟或妹妹吗?”
庚惜卿早料到会有此一问,便低头看向钟乐道:“你们是对双胞胎,钟鱼较你早出生些,所以钟鱼该是姐姐。”
所以钟鱼和钟乐长相才会如此相像。
“钟坊主行动不便,照顾孩子身旁总得有人顾着些,可她又不喜别人看着她,所以她自己照顾孩子。但她偶尔连两个孩子的注视也受不了,她在发疯中将钟鱼搞丢也是没办法的事。”庚惜卿哼笑了一声。
“可娘并未说我不能看她,我若看她,她还会摸摸我的头,亲手给一块蜜饼。”钟乐握着小拳头,大声地反驳道。
庚惜卿便说:“那是现在。”
百馨坊的内部事端也是错综复杂,钟慕在任何人的描述中都像是害了疯病,可若当真如此,她又是如何当上坊主的?百馨坊在钟慕成为坊主后依然井然有序了许多年,直到近几个月方才忽然乱套,但这些事情,在场的只有庚惜卿与钟乐知道,而他们都不会忽然讨论起这件事。
李惟清安静地听着,他说自己来清烨山庄是来救人,可从早晨到现在,已过去有一两个时辰,他却从未对崔晓再提起过此事。他要救的人是谁?为何如此不急不忙?
李惟清忽然开口问道:“你知道崔汲悦的墓在哪里吗?”
庚惜卿愣了片刻,像是没反应过来李惟清口中的人是谁,又像是想不出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晏仪萧与郑南都知道崔汲悦是百馨坊的上一任管理者,而崔晓却只知道江湖上的一些传闻——崔汲悦是潜藏在鬼市的朝廷重犯的传闻。因此他疑惑不解地看着李惟清,不明白他为何忽然问这样一个朝廷重犯的墓,也不明白他师兄是如何断定崔汲悦已经是个死人的。
屋内寂静了良久,直到李惟清又问了一遍,庚惜卿才终于想出了是否该如实回答这个问题。她垂目,语气非常低落,简单道:“崔汲悦被钟慕杀了,挫骨扬灰,我们连个衣冠冢也没能给他留下。所以,崔汲悦没有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