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九华已经停下了脚步。
他们本不该停下,因为雨水正没过脚踝,水流自头顶铜管哗哗淌下,而他们还未寻至出口,合该着急才是。
李惟清也半点不急,两人的衣服又湿了也不甚在意。
他停下,是因为李惟清停下,李惟清停下,是因为面前的几只大瓮。
瓮里飘来一股苦腻臭味,他相信萧九华肯定比他要早闻到,但萧九华却并未声张,只好整以暇的同他一起慢慢走着。李惟清细闻,虽分辨不出其中成分,但他已经发觉,这味道与殷洁身上的气味相似。
瓮上有木盖,木盖上又压有几块石砖,雨水还未曾渗入。
李惟清一时又忽地记起萧九华曾肩扛殷洁又将之扔在棺材铺前,这事本早该问,可时机总是不太恰当,总是忽生事端,叫他险些忘记提起这件事情。
李惟清在木屋中顾及崔晓,是看出他已经将萧九华当做友人,所以不想在他面前提起。他深知卉梦的功效,卉梦能令人做一场又一场的美梦,这梦可能是深藏于脑海的真实记忆、也可能是较好的期望……待经历五场梦境,身中卉梦之人便会死去。很少有人知道,它也能令人在解毒醒后一段时间神思恍惚,丧失戒心,更易乱想。
崔晓当时连自个钱袋也不记得,显然有些恍惚,上山后方才稍有好转,却也不像完全恢复。
于是他此刻方才问道:“萧兄,我记起件事情,你可还记得在清水镇我们便见过?”
萧九华道:“何止,鬼市就已经见过一面,不过当时太乱,李兄忙着治病救人,便暂没相识。”
他们说话又拿腔作势起来,水哗啦啦地流淌着,却没人着急。
萧九华又道:“什么事情?”
“那时,我曾见你扛着一个人走过,她身上的气味便与这些瓮中的味道很像。”李惟清道。
“噢。”萧九华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像是刚刚注意,嗅闻两下,才又说:“确实相像,莫非,她就是在此处被挖出来的?”
这又是无稽之谈了,四周尽是石墙,属实无从挖起,况且李惟清已从崔晓口中得知,殷洁是在鬼市中被扛出来的。萧九华不知是装傻充愣还是故意调侃,李惟清除点穴一事外还没见过他犯懒时的模样,便觉得这人属实有够弯绕,说话有够费力。
他想叹气,却忽然咳嗽了几声。
萧九华目光一凝,见李惟清有些不对,面色发红,伸手一探,便道:“你发烧了?可先前你不是吃过了药?”
他是亲眼见李惟清吃过药的,照理来说,李惟清现在合该是身体健康、精力充沛才是。就算吸收差些,也该是平常模样,怎么会忽然加重?
李惟清攥攥手,自觉掌心滚热,便道:“是病。”
感冒发烧当然也算一种病。
他当然并非在说这等废话,而是在想被殷亦安一语道出的病。
他身上有病,除去让乌刃打晕一回外,已有许久不能正常入睡,医书已经从深看回浅,眼底青黑也日益加重。这样境况很难让人不心浮气躁、心底不安,他却相当放任自流,只是却未曾想到,这病致使他自己配的药也难起作用。
萧九华也不追问,随口嗯了一声。
“你好奇这瓮中有些什么吗,如果好奇,我们打开看看也不妨事。”萧九华道。
他这口气相当像是长辈哄生病难受的小孩,李惟清听着觉得好笑,竟也真的点头应下,道:“搬这些石头,可要费劲些。”
石砖的确很沉,萧九华与李惟清一人搬了一些,就地放在水里,也三两下就将木盖整个显露出来。
只伸手一掀,木盖便轻而易举地被打了开来。
瓮中蜷着一具枯骨。
将木盖与石砖挪开,味道便愈发浓重,萧九华只看一眼就将木盖又给扔了回去,又拾起块砖压上,然后在鼻子前用手扇风,觉得难以呼吸。
李惟清五感没他灵敏,却见他如此,便也不再将之掀开。
萧九华主动道:“这是鬼市的东西,或者,至少瓮是鬼市的瓮。”
既然是鬼市的东西,这些湍族人怎么会就将其放在此处,是别有用处,还是因为这东西根本挪不走?
水流哗哗淌下,这些瓮不算特别大,已经被水没过三分之一,溅起的水花很高,他们方才掀开木盖时,瓮中也落入了些水。
这只瓮忽然出现了裂纹。
这本是不应该的,李惟清伸手轻叩过瓮,每一只都厚重非常,难以打破的。
何况,并没有人用力击打这只瓮。
怎么回事?
不可能是因为那具蜷缩的枯骨,几根骨头当然无论如何也不能重新拼凑,再长出血肉。
萧九华将李惟清挡在身后,他的手上还拿着那柄华而不实的剑。
瓮上裂纹寸寸崩开,黑水顺其涌出,仿佛沸腾一般,竟是其中浸泡枯骨的黑水将瓮撑裂。他们方才打开木盖时这水分明没有那么多,可此刻这些黑水却像是已成几何倍的增长,瓮已出缺口,几支枯骨被忽然胀出的黑水带出,李惟清与萧九华都瞧见,其上分明趴着几只虫子的尸体。
萧九华省去了憋气的功夫,这气味已然腾起,比尽是污泥的水渠还要猛烈几倍有余,比之他先前扛殷洁时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们也不必忧心于这水是否有毒了,地道中本就已漫上一层雨水,这瓮裂开后其中黑水一涌,非但没叫雨水稀释,反渗透入雨水,将周遭之也染了颜色,无论如何是避不开的。
除此之外倒是再无异动。
李惟清空手拾起一段枯骨,本想细看其上虫子尸体,却没想那截枯骨离了水面便忽然变得极脆,只稍稍用了点力,枯骨便碎成粉末,从他手中落下。
发烧应还是令他思维迟钝了少许,李惟清一时竟没反应过来,愕然看着自己的手,半晌也没动弹。
萧九华道:“这是什么东西……我看还是赶紧出这地道为妙。”
他的表情不能说是愕然,但也着实略有惊讶,像是无论如何也没料到这黑色液体能忽然膨胀流出。他用剑将瓮的碎块扫至一旁,扯了李惟清一把,李惟清方才一惊,也道:“你说得没错。”
他们二人这才又迈开脚步,地道两侧摆满了相同的瓮,他们从中通过,直走了百步开外,才不见那些瓮的踪影,水也重新恢复了正常的颜色。
李惟清又重新提起方才被萧九华转移走的话题,他脑袋因病热着,比起平常平添了几分执拗,若是平日里,他合该已经对此一笑而过,而非再三提起。
萧九华似也没有什么瞒的意思,只简略说道:“嗯,她是在鬼市之中,从乌刃手上抢下来的,赵大侠便让我先出鬼市安置这姑娘。谁知百馨坊的杀手——先前所说的郑家郑青岚,你还记得吧?她突然杀到,不得已,当时刚好路过一个棺材铺,我便将她放在了棺材铺门前,与郑青岚先行对招。但与她对招时不知不觉已经走出很远,待将她杀于剑下,又有几名鬼祟人影经过,我便跟上他们,后来弯弯绕绕的才上了山。”
毫无破绽,李惟清也不知该如何再问,说殷洁的真实名姓,真实情况吗?可他不想,总觉得暂且不提为好,于是二人便将这个话题又姑且撂下。
这地道之中本该有些湍族人,毕竟先前捉住的女人说有二十余人正在地道之中,他们一路走来却一个也没见到。李闻云说地道之中机关颇多,他们除却最开始忽然落下的石墙以及方才的众多瓮外,也没有见到什么可以称之为机关的东西。
他们既不知道崔晓他们已遇见许多湍族人,也不知晓一间石室里颇多又目的奇怪的机关,更不知道操纵机关的尾琦已死,一路还算顺利。
李惟清慢慢地思考,他在想,殷洁的事情又和这处地道有什么联系?两种味道属实相像,可味道这种东西,无论是臭得相像还是香得类似,总是说得过去的。他本想看看那些虫子与伶人蛊是否相似,没想却半点也看不着——那些枯骨拿起来极脆,在水里又好似很重,被冲出瓮后没一会便都沉了下去。
殷洁的事情竟好似还未结束,那些瓮摆在地道两侧,要数清数目会耗费许多时间,他们也未曾查看里面究竟是否都是相同的事物——假如是,那么究竟是有多少具枯骨?
他们已然又拐过两个弯道,水也逐渐增高,李惟清的步伐不由慢了下来,在水中走路总是要更难一些的。
但这也不是什么问题,他们已经看见了地道的尽头,萧九华看的更清楚些,那里正竖着一只梯子,又有一个直直向上的道路在等着他们攀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