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山山顶。
钟旁。
钟旁有一个血人。
血人旁站着一个男人,他的右手臂上绑了九把飞刀。这九把刀,刃都极薄,体积也小,较匕首更短,却没人会觉得它们取不走人的性命。
因为它们实在是都很锋利。
男人在钟响完全消没后才踏入这里,没人看得清他的动作,就像是他不过是一闪身,便忽然出现在院中。
山顶是一处已经荒废的院子,除了曾住过的人,不会有其他人知道这院子曾有过什么用处。
血人浑身是血,如果不是那十分虚弱的呼吸仍未中断,简直像一具尸体。他缓而又缓地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被血覆盖住的面庞。
谁也不能轻易的从这张脸上认出他是谁。
“钟成静,你怎么不跑了?”男人却取下一柄薄刃,说道。那柄刃是由铁铸的一体刀,没有绑绳,没有柄,没有护手,像是一个半成品,柄末却又刻有一极小的“怨”字。他的声音很虚,像是大病初愈,可钟成静知道,这不过是表象。
因为他是九刃教的怨使、第八刃使,也是一路将他逼上山顶的人。
就像猫戏弄老鼠一般。
钟成静没力气说话,只能嗬、嗬的艰难地喘着气。
怨使说道:“真没想到,世家子弟会给百馨坊办事,又因为百馨坊沦落到这般下场……嗯,百馨坊的新坊主是不是也姓钟?莫非是,你们钟家已经与百馨坊同流合污了?”
钟成静不太擅长说话。
他本就不擅长说话,此情此景下更是半个字眼也吐不出来,所以他该庆幸这地方除他们之外没有一个人,否则他就是再多百十张嘴也解释不清这件事情。怨使三两句就将一个屎盆子扣在钟家头顶,尤觉不够,手指拨转着利刃,又道:“你说说看,要不要把这件事情宣扬出去?”
钟成静当然没法回答。
有人替他回了答。
“你要宣扬什么事?不妨先说与我听听。”萧九华道。
李惟清正靠坐于一旁院墙,一边瞧着此情此景,一边揉按自己腹部,只觉萧九华先前一点也不夸大其词。
实际萧九华轻功本无甚可怕,只是他在带李惟清疾行时稍注内力探其实虚,这才信了李惟清当真不会武功。这些事情,他自然不会说与李惟清,李惟清不通武功,但却能通过自己身体的反应推断出来。
怨使依然是那副气若游丝的语调,不惊也不恼,却叫人隐隐听出一种由衷的怨意:“你们又是谁?今夜山上该有如此多的人吗?”
李惟清打了个寒噤,若这厮是个女人,这声调倒是相当符合传闻中的女鬼冤魂。
萧九华就笑:“这里有三个人和一只怨鬼,这样算来人也算不上多,你说是也不是?”
怨使最讨厌别人说他像鬼。
话音刚落,二人便已战在一处。
萧九华使剑,这剑较他自己的剑来说过轻了,他却毫无不适之感,将其使的轻灵刁钻。怨使用的便是右臂薄刃,却是以步带刀而出,身形好似单薄鬼魅。他接下十余招后忽觉不对,凝神细看,竟觉那剑尖已折,断处平整,而萧九华却是凭剑使的郑家点穴功法,长剑如同臂之延伸,自然灵活。
这些,李惟清是全然看不懂的。
他虽对战局无甚助益,却有其他事情可做。清水镇上买完处理过的药材可算有了用武之地,趁萧九华与怨使二人缠在一处,李惟清便沿院墙墙根前行,步至钟旁。
钟成静当然仍在此处,他没力气乱动。
他流的血委实太多,李惟清却也不急于给他止血药物,只道:“冒犯了。”随后将手搭上他脉门。
不出所料,他已自己点了几处止血穴道。
李惟清稍一思量,瞧萧九华丝毫不落下风,感觉情况也不大紧急,便自怀中取出些许裁剪适当的麻布来,又拿一只小瓶。虽已料定对方定然已无力吐字,仍是言道:“这位兄台,还有力气说话吗?”
他见钟成静的确几乎毫无反应,便自瓶中取出一丸,递至他嘴边,言简意赅道:“咽。”
他随萧九华来,钟成静料想这位约是萧九华的友人,便依言咽下。
他只觉似有一股热气顺食道而下,蓦然暖遍全身,冰冷指尖顿然发麻,不过五个呼吸间,他便已有些说话的气力。李惟清也没闲着,正将几处稍大伤口粗略包扎,见钟成静面色稍好,便又虚搭其脉门。
只略一切脉,他便心道效果不错,想来这位少侠自身武功不低,内功尤为扎实。
萧九华与怨使已愈打愈远,没入树林之中,李惟清遥望不见,也不知晓情况如何。
“未请教……阁下姓名。”钟成静兀自包好伤口,将剩余麻布递还,自觉已攒下几分力气,便道。
“李惟清,少侠是?”李惟清问道。
“钟成静。”钟成静道。
“刚才那人是?”
“第八刃使。”
说罢,钟成静自怀中取出一枚黄铜小剑,递给了李惟清。李惟清不明不白地将之接过:“这是?”
“多谢相助,这是人情。”钟成静道。
钟成静本身话便少,此刻虽已有几分气力,失血造成的虚弱与晕眩还未消失,他自然话就更少。是以,虽此时他十分感谢李惟清与萧九华及时相助,却也没法再说道几句谢解释解释这是什么东西,或直接起身前去帮忙。
李惟清虽有心接话,却着实不了解九刃教也不了解这位钟家大少爷,于是也只得沉默下来。
崔晓与阿秋来时,便见到两人面面相觑的一幕。
确切来说,是李惟清与一血人。
崔晓几乎大骇,劲至足尖,三两步忽至他师兄身前。
钟成静恰道:“崔晓。”
虽他声音较低,崔晓却也不至于连两个字都听岔。他自个儿瞪大眼睛,惊了半晌才接道:“钟……钟成静?你怎么会在这里?”
“钟成静?”阿秋带小灰走来,似也有所耳闻,“那不是朔州钟家大少?”她随身带一水壶,见钟成静如此也不吝啬,解下与他,又道:“可快洗洗,这是遇上了谁,怎的这般狼狈。…….小灰,别舔!”
钟成静道:“多谢。”
崔晓知道好友说话着实不多,若遇上不爽之人更是一个字也嫌多,也正因此,他当真动手时不会留他人说话余地——听也说不过,徒增心烦。
虽是如此,朔州钟家行事素来正派,每每要将事情查明方才可下杀手,且他们也不常出朔州,在朔州外遇上的几率简直小之又小。
钟成静武功已属佼佼之辈,打斗便素来利索,常直取敌破绽,只用一招便不留第二招的余地,正如能只说一字便不多说两字,怎会被拖至如此境地?况且他惯是使把铁伞,可此刻他的伞却也不见了踪影。
实属狼狈,而且少见。
但还有力气且肯说话,代表他姑且无事,崔晓稍稍放下心来,却不知方才若非他师兄一粒救命药丸,想必他目前所见便合该仍是个濒死的钟成静。
“崔师弟,你与阿秋姑娘寻到银铃了?”李惟清手还搭在钟成静脉门之上,此刻方才放开,问道。
“尚未寻到。对了师兄,我们放在路旁的车舆忽然找不见了,小灰又不往别处带路。因而我与阿秋姑娘打算先回小屋找你们讨论,顺带换其他地方找找,但去小屋时却发现你们二人不在屋中,所以才又出来寻找。”崔晓扭头便道,“但走至半路,阿秋姑娘又说听钟声有人求救,萧九华应也会带你赶来……于是我便也随阿秋姑娘先至山顶看看情况。”
他姑且说完,又问钟成静:“你又是遇上谁了?”
钟成静姑且将面上手上的血污洗去,也不多浪费水,将水袋交还。他听崔晓又问,便道:“第八刃使。”
“八……第八刃使?”崔晓一惊,忽觉钟成静只是如此模样已着实万幸。
江湖上对第八刃使传言实在不少,大都言其手段狠辣,好似最喜折磨,见他人横生怨气便喜不自胜。最为出名的传言便是他的蛇窟,据说这人不善用毒,却养有一窟剧毒之蛇,每每堂下弟子对谁有怨——许是小事,或为大仇,皆可将之扔入其中饲蛇。
倘若只此倒还不至出名,只是他堂中有一桐姓医师,极善留人一口气,待被扔入蛇窟之人在下待满三日,却又寻日子将没断气地捞上,便此断断续续的吊着性命。如此,他却仍会觉不大爽利,直至将人折磨到不成人形,却又将之放归于城镇。
如此一来,这人怕是连行乞都成为奢望,因为那时,恐怕没人还能吐出半个音节,也没法窥见丁点光亮,只能在惧怕第八刃使下次非人手段的阴影里惶惶而终。
崔晓拧眉:“你是如何惹上的他?我且带你去寻处医馆,而后我们想想该如何应对……不如去清烨山庄?我师父应该正在那里。”
钟成静摇了摇头,道:“不用……第八刃使并非冲我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