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九华喝了一口水。
水当然是凉水,装在水袋之中。他的姿势颇为懒散不雅,水袋就放在他的脸侧,他便躺在地上,侧首饮水。李惟清就在他旁边,靠坐在树旁,瞧见他这副模样,只温声道:“劳烦萧兄省下几口,我也有些渴了。”
萧九华闻言,却笑:“那可得劳烦李兄自己挪动两步,我固然是懒得起身,可也没法子把东西递给你。”
他当然没法递东西,李惟清也没法接东西,因为他们二人都被绳索捆着,扔在林中。
李惟清闻言叹出一口气,身上的绳子却骤松,旋即他便站起身来,向萧九华亮出手中半截横笛。李惟清匆忙间捉了这东西藏在宽大袖袍之中,倒也无人发现。
虽然这横笛断口平滑,尖端颇为尖锐,可磨断麻绳毕竟不易。萧九华躺在地上心安理得地享受李惟清亲手服务,却骤听不远几声响动,忽然身子一动,主动以绳一勾断笛,束于双手的绳子即刻散开,他立时而起,不忘一手拿上水袋,一手拽住李惟清衣襟,二人一并隐于树丛中。
只听有一男子言道:“……久未动手,那切口实在不太漂亮,头儿说要把事情做得漂亮,这不能挨骂吧?”
另一男子沉默片刻,方才同他说道:“头儿的意思是要不留痕迹,再者,我们不过是先蹚一蹚雷,要说那一刀,是多余砍的。”
“这怪我?谁知那菜刀就是一把普通菜刀,我本以为九刃教的东西合该质量好些,毕竟……”
“我不是说这个……”
这二人是从远处疾走而过,萧九华与李惟清二人一人内力暂无,一人不通武艺,只屏息听得几句,其余话语是全然听不清楚的。
萧九华的注意力并不全在此事上,他与李惟清挨着,便觉出他呼吸和缓平稳,竟像是一点都不紧张。实则他们方才一路上便是如此,李惟清只在衣衫又因地上积水而湿,与方才好容易才割断束身麻绳时叹过两口气,其余时候就像全然没让人无端绑去一般平静。
他便奇道:“李兄,你一点也不紧张,还是天生脉弱?”
“萧兄哪里的话,假如脉弱,我断然是受不起如此折腾的。此刻约是便要倒于地面,不扶不起了才是。”李惟清虚弱道,“紧张也无甚用处,又耗费心力,罢,还是不紧张了。”
他瞧起来甚是困倦,眼神虽仍清亮,却硬生生让萧九华听出几分气若游丝之感。萧九华许久未见这等不怎么麻烦,只需动动嘴皮子便能得些乐子的有趣事,想了一想,玩笑道:“既然李兄并非脉弱,却脚步虚浮、眼下青黑,却又非好色纵欲之徒,那该是彻夜读书了?”
李惟清叹了口气,道:“萧兄莫要取笑,不过是医者难自医,顽疾难消,自然彻夜难眠。”
他们二人一来一回说话颇为客气,萧九华好像恍然大悟,将水袋塞入李惟清手中,又说:“既是如此,的确该多喝些水,李兄,请。”
李惟清捏捏将近空瘪的水袋,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方才萧九华抄起水袋时是从侧面捉住,水在拿起时洒出许多,又在方才滴滴答答流出不少,水袋里也就剩下了一口的量。
“不知萧兄知不知,九刃教因何将我们捉来此处?”李惟清没喝水,说起了正事。
“李兄不知我知不知,我也不知李兄知不知,这本是一件不错的事,可假如我不知却说知,李兄知却说不知,这便不是什么好事了。”萧九华按捺着懒意说出拗口的一长串话,本是想听李惟清如何回应,却见李惟清微笑着像是将之全然略过,就等他再说下一句话,便还是恢复了懒得绕弯子的态度,简略道:“不知,能猜。”
李惟清适时接道:“萧兄且说。”
萧九华长叹一声,诸多事宜分明他俩内心都基本清清楚楚,却非要将之摊开来说。早知动嘴皮子也能惹上麻烦,他还不如不找这个乐子。
“李兄且看。”萧九华着手将水袋拿过,只见水袋上有几个蝇头小字:九刃教。
他道:“实不相瞒,九刃教虽为魔教,势力颇大,我却不觉得他们会连教众喝水用何水袋都要发配。虽那几人路上以教众自称,又带九把飞刀配于身上,可那九刃却是九刃教中九刃使及以上者方能时时带于身上,表悬于上的九刃之意:酒色财气,贪嗔痴怨,人我是非。若他们真是教众,怕是早被拿去涮油锅了。”
李惟清也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道:“原来如此,那九刃之意,是要教众规避其害?”
萧九华一愣,闻言笑道:“怎会,若真如此,怎还称一声魔教。当然是让教众当做九刃化身,九刃使从一到九自称其一,统辖同名一堂,不过大多数人还是按数字称呼罢了。只有九刃使稍显奇特,名为人我是非,手下没有分堂,直属于九刃教教主。九刃教教主么——更是无人知其真实面目,不过倒有传闻,说他与鬼市主人交好。”
“萧兄属实多识,佩服。”李惟清缓缓道。
“李兄谬赞,江湖传闻罢了。”萧九华也慢慢道。
二人对视一眼,不由得各自失笑。
“依我拙见,他们主要目的该不是要绑我们,我勉强听懂他们乱七八糟的口音,听出他们丢了样东西。也是因此,本要将我们带去给谁献上,却又临时将我们放在此处。”萧九华将手中水袋弃之于地,负手将其背于身后,特意高深莫测道:“李兄,走么?”
李惟清配合他的演出:“萧兄要去哪里?”
“当然是赶紧开溜,免得那帮冒充九刃教教众的人,忙完手头上的事情再来绑人。”萧九华笑意盈盈,毫不羞怯。
李惟清点头:“在理。”
他们二人如此说着,脚下却皆是分毫不动,像是偏要对方先动才肯迈开脚步。如此对视片刻,李惟清忽然又开口,道:“萧兄,我不认路。”
萧九华点点头,仍是一副天生的笑面,语中习惯性地带上笑意,却难得有些僵硬:“不错,我也是。”
阿秋固然是认路的。
崔晓记性好,定然也能记得来路。
可他们二人此刻却也站于林中,挪不开步子。
因为他们面前竟站了一帮小孩。
小孩是真的小孩,可他们口中话语崔晓却全然听不明白,只觉叽里咕噜地绕的人头晕。虽然如此,但他当然也看得出这帮人眼中闪烁的恶意,也瞧见了他们指间有几点寒芒,因而他已不将这些人当作小孩看待,手已抚在剑柄之上。
阿秋也不瞎,她还未动,不过是因未见过这几人上山,心感疑惑。这么多的小孩聚在一起,总是显眼的,她一直待在山上,闲来无事当然格外注意山上之人,可却未曾见过他们。
他们是谁?
他们像是正在商议,随后像是拿定了主意,领头模样的男孩便走到他们面前,取出……一只水袋来。
崔晓顿时有些忍俊不禁。
无他,只因那水袋上歪歪扭扭有几个小字,而领头男孩又摊开另一只手,像是索要物什的模样。
水袋上仅有仨字:九刃教。
赫然是和李惟清与萧九华那只同一款式。他侧过身子给阿秋看,阿秋便也哑然失笑。
他们都知晓,九刃教断然不会收这些小孩为教众。除非这帮小孩这个年纪便已能斩下两个成年人的头颅,又或缝住孩童嘴巴,再将之手脚挑废,置于瓮中……崔晓思至此处摇了摇头,不愿再将九刃教在江湖之上的传闻想下去。
可他们在领头男孩走路时便已经觉出,这帮小孩半点内力也没有,只练了些许浅薄的外家功夫。这样的小孩,倘说搬些重物找找东西也罢,当个仆役且能有些用处,九刃教要之何用?
况且九刃教的信物,着实不会是一只陈旧水袋。
“怎么办?”因而崔晓问道。
阿秋还未等回答,这帮小孩却像是看出二人压根不信,招手一喊,便让伙伴亮了兵刃,一齐围上。如此一来,崔晓更是看出这帮人压根没被好好教过,步伐错乱无章,与一般小孩也就有个手持兵器,且力气要更大些的区别罢了。
他也不必再问,抽手而上,应对自如,一掌一个击晕了便是。这事来得正巧,他便循记忆中老瘦条儿出掌与步伐,同他们玩闹般对打,待他们倒的一个不剩,崔晓还觉有趣,兴致勃勃。
阿秋拾了那只水袋,实在是忍不太住,笑意压下又起,笑个没完。
“诶呦。”她笑得断断续续,“我听过不少假借九刃教行事的人,这次是我见过的最离谱的,等找到萧九华,定然要他也再笑上一笑。”
提及此处,崔晓以拳击掌,忽然记起:“说来,阿秋姑娘先前说过,有九刃教的人在这座山上。他们莫非是见过过往江湖人有些惧怕这个名号,因而冒充?”
“可能。管这作甚,我们且还是先找到你师兄与萧九华,免得他们遇上真的九刃教的人不是?”阿秋唤小灰一声,便又率先跟上。
“也是。”崔晓应了一声,再多瞧两眼横竖相压躺趴了一地的小孩,自觉用力不大,不多时他们应该能自己醒来。便对先前仿的步态掌法多做些思考,迈步跟上了阿秋。
“酒色财气,贪嗔痴怨,人我是非”化用自元·马致远《黄粱梦》第四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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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四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