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信安静地放在一边,散发着香气。
就如空谷善制毒制药一般,百馨坊善制香。他们的每一封书信都以不同的香熏过,散发而出的味道各有不同,信纸材质也各有千秋。百馨坊通过这两样东西,构成了一种只有他们自己人才能明了的独特暗号体系。
这封信代表着什么?
代表着李惟清是百馨坊的贵客。
乌刃垂着视线,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这口气发寒,冷意从他的身体里向外透出。
他的时间已经浪费得足够多,可既没摸清李惟清的意图,也拿不准他的态度,甚至不知道他知道多少事情。这个人远没有表面上看来的好相与,就如同一道水流,在没有亲身试过之前,永远也看不出它是否幽深、湍急。
李惟清笑了笑。
他问道:“你为什么总是在看桌子?”
乌刃的视线好像黏在上面了,无论是喝茶、说话,他都不肯抬起他的眼睛,头也微微低着。他先前在路旁旅舍擒住他们时,可比现在要正常许多。
噢。李惟清忽地想起,乌刃没有戴他的斗笠与面具。因为这两样东西被斩成了两半,没得戴了。
于是他诚恳地问道:“你需要一个斗笠吗?”
崔晓与赵平就在挑选斗笠。
虽然崔晓并不惧怕这位名叫张洪坚的老板报复,但赵平说,还是蒙上面巾再戴个斗笠为好,他自己的蓑衣笠帽也已经破损不堪,被放在了马车里。他乐得买个新的,反正是崔晓付钱,他只负责咕咚咕咚站在一旁灌着酒。
不大一会,赵平已经在酒铺与小摊来回走过三次。
当然还是崔晓付的钱。
崔晓少见的绷着脸,好像没心情说玩笑话。赵平多看了他两眼,就不再看。
他觉得不太顺眼,少年人还是该多笑笑。
其实赵平大可不管这事,萧九华托的是崔晓办事,而不是赵平。但他本就想看看事态如何发展,所以才依然跟崔晓走在一起。
就像他也很好奇,为何那个乞儿分明有武功在身,被扔出酒楼时却丝毫都不反抗。
崔晓随手选了两个斗笠付了钱,他先前原来并非在挑选,而是在发呆。
“还有两个时辰,你想如何打发?”赵平问道。
崔晓的回答一点都不出乎赵平的意料:“等师兄。”
赵平不喜欢没意思的事情,比如像崔晓这样做无用功。所以他打了个酒嗝,不肯跟崔晓一起傻站在药铺门口,拎着两坛酒、两壶水、两个包子,躺回了他们的马车里。
除了蓑衣笠帽,他那件脏得惨不忍睹的衣服也还丢在马车里。赵平顺手将其卷成个枕头形状,酒水吃食往车上一放,躺在上面,舒舒服服地翘起一个二郎腿。
他哼了两声曲儿,一口酒刚刚饮下,忽地听见了几响银铃声。
崔晓真的等在药铺门口。
他没等来李惟清,却在一个时辰后等到了萧九华。
萧九华换了身衣服,还是那般晃晃悠悠步伐极小的走路。他路过崔晓,便站在了他的旁边,双袖自然垂下,掩住了他的手。他没拿剑,崔晓忍不住看了他几眼,萧九华却毫无反应,就像他只不过是路过,在这里站一站而已。
他们说过的话着实不算多,崔晓却能明白他是懒得先开口,于是自己问道:“你做什么?”
“赵大侠呢?”萧九华问道。
“在喝酒吧。”崔晓想了想。
萧九华看向街对角,没有说话。崔晓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看见一名少年。这少年身量不大,一张脸上尽是黑灰,他将双手枕在脑后,姿态闲适,肚子咕噜咕噜响着,衣衫褴褛,身前摆着个碗,是个小叫花子。
这很奇怪,没有人会这样乞讨。
“张棋!”
只听不远处一声模糊的招呼,那乞儿便像是那受惊的猫儿般,一个打滚翻起身来,顾不上抗议得更加大声的肚子,左左右右前前后后看了两三圈,想找个能藏人的地方。
萧九华轻轻皱起眉头,眼睛向下方暼去,嘴巴抿了起来。他做出这般反应,是因为那乞儿把他们当作障碍物,躲藏在了他的身后。
萧九华一般懒得理太麻烦的事儿。
焦急的脚步声是与骂音一齐渐近的,跑来的人他俩还都认得,正是朗月清风楼的张洪坚张老板。崔晓状似了然地抬了抬眉毛,把男孩儿往身后藏了藏。
那张老板急匆匆地跑来,左右一晃头,见崔晓站在药铺前,便向他这边走来。街上并非没有其他人,为何独独向这边而来?崔晓向旁侧一看,却见那萧九华不知何时居然已经身影一闪,进了药铺,于是那名唤张棋的小男孩儿只被崔晓一个人挡住了半边身子,可怜兮兮地露出半个脑袋。
张洪坚又不瞎,一打眼便看到了。
他不瞎,当然也看得见崔晓用绢布裹住的剑。
是以,他一路小跑过来,却不敢直接伸手拽人,只讪笑着搓了搓手,说道:“这位少侠,可否让个位置,方便我将那孩子带走?”
张棋闻言,面上居然一扫先前惧怕,手指一抬,轻轻扒着下眼睑,朝张老板做了个鬼脸。张洪坚当然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但他能做朗月清风楼这般大的酒楼分号老板,并非全靠他身上的那点儿蛮力。他不自觉地搓了搓右手大拇指上套着的扳指,没有直接发怒,但额头的青筋却登时绷起,跳了几跳。
显然是气到了。
若不是他师兄还没找到,崔晓那副清朗少年的模样怎么说也不会让人忌惮,但他此刻完全没有一丝笑意,面貌虽仍能看出些稚嫩,因着烦心气势颇有些凌厉,衣袍料子也不差,像极了不好相与的世家子弟。张洪坚从商这么些年,以前商贾身份地位还低微到不值一提时,若是在江湖里没些门道,他怕是也活不到今天。
强盗、地痞流氓、截江匪、战乱、野兽袭击,无一不是能让人归于黄土的危事。尤其是横行的强盗地痞,大多嚣张至极,若是撞上,只能交上财物以图保命,可谓“见者不敢言,言者不得回”。
不过那是从前。
“为什么?”崔晓站着不动,问道。
张洪坚的面部肌肉好像抽动了一下:“实不相瞒,这孩子是我义子,家务事,实在是没有必要让少侠指教。”
崔晓上下打量了他两眼。
富商老板有个当叫花子的义子?
他是不大相信,张洪坚也不大好解释。谁也想不到,张棋自己开口,打消了崔晓的疑虑。他吐了吐舌头,一个没注意,直接把嘴上沾的黑灰也舔进去一点:“义父,就先跟我出镇子避一日再回来吧,这生意真不能做。”
“胡闹!”张洪坚忍着没在旁人面前再破口大骂,“从午时开始,已经耽误义父一下午的事情了!张棋——小兔崽子,别跑!”
趁着张洪坚边说边闭目用一只手按了按自己太阳穴的功夫,张棋已经嗖一下窜出了半条街去。
“见笑了,少侠。”张洪坚敷衍的拱拱手,便又去追张棋了。
看来真的是多管了人家家务事,再加上还答应了萧九华戌时要不请自来的进趟张老板家门,崔晓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萧九华摸着下巴步出药铺,笑了半声,慢腾腾地拍了崔晓一下,说道:“碗。”
崔晓一低头,便看见张棋的破碗正倒扣着掉在他的脚边。
崔晓拾起地上的破碗,将之拿在手上,却突然觉得这碗很是眼熟。他的记忆力从来都很好,这碗上又有一块极显眼的缺口,不大可能记错。
这好像同被张洪坚扔出去的那个乞儿的碗,是同一个。
难道先前那个被张洪坚骂着叫人扔出朗月清风楼的男孩,就是方才的张棋?
“想什么呢。”萧九华正歪着头靠在药铺门口,看崔晓摆弄那个破碗,忽然站得直了些,又道:“赵大侠。”
赵平正向崔晓走过来。
不过他的表情有些古怪,好像刚遇见了什么奇怪的事。随着他渐渐走得近了,崔晓就看见他手上好似捉着什么东西,正拿手指用力扣着,不叫那东西发出声响。
赵平一走过来,看见萧九华也在,露出了一个稍显惊讶的表情,但除此外也没什么犹豫,抬起手便稍微晃了晃。那东西摇晃一下就发出四声响,居然是个银铃——花伊的银铃。
崔晓的脸色变得不大好看。
倒也并非还在记恨纠结花伊带钟鱼偷跑,只是花伊平日里极宝贝那铃铛,不会离身,可怎么会在这里?赵平表情也很奇怪,他知道琵琶女花伊有个一动四响的铃铛,可这不是捡的,当然花伊也不可能亲手给他。
很奇怪,这竟是一个小叫花子拿来同他换酒喝的。
“见者不敢言,言者不得回。”出自《行路难》王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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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