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东?”裴从善道,“我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
“你是军爷,当然没听说过。不过我知道,潘东就是那个贪油鼠潘东,干盗墓的,武功不强,所以你叫他进来应该也没关系。”后茗说道。
在李惟清与桓温佘还未抵达白门遗址时,裴从善便已带人回了蒲州城,在城中守了不大一会,便“恰好”将返回城内的后茗与沐恺玛尔一并捉了。这时桓李二人已找到了花香暖,而裴从善也已带着捉到的两人回了朗月清风楼。沐恺玛尔被绳子捆起,正窝在角落一语不发,被看管着。通往冰室的门被锁了,裴从善认为没必要暴力破门,等桓温佘与李惟清回来便是,料想也耗不了多长时间。
而就在方才,一人通报说有个自称潘东的人上门来找,后茗便在旁插嘴一句。裴从善叹了口气,问:“他说找谁?”
“说是找李惟清。”监安司巡铺中人应道。
安王……裴从善捏了捏鼻梁,道:“让他进来。”
潘东是个面容阴沉的青年,散乱的发丝遮挡了大半个面庞,衣着简陋,身无兵器,看起来的确没有什么威胁。然而裴从善的胳膊依然搭在腰侧刀上,似乎永远都不会对任何人放下警惕一般,就这么问道:“你说你来找李惟清?”
“喔,是的。”潘东的声音轻而细,眼神畏畏缩缩,与任何人都隔得老远,语气中却莫名带着些嘲讽意味,“如果不是我唯一的选择是赶路赶了十四五天,终于在冬月十六的晚上自海州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告诉你们这些难找的人一个消息的话,我会把一个写着‘安王亲启’的布告贴得到处都是……我当然是来找他的,但是找到你们对我而言也是一样。”
“什么消息?”裴从善略过了他的大段废话。
“呃,一个口信,来自……秉烛书生。”潘东道,“既然我找到的是你们,那么他说:告诉桓温佘,把他的小把戏收一收,监安司的手伸得足够长了。还有一个小问题——监安司什么时候已经开始任用小孩子了?”
桓温佘这时候已经与李惟清一起走到了碧潭旁石梯的尽头,洞穴不断向下延伸,越向下越是憋闷。没有任何用以照亮的物什,李惟清只能在漆黑一片里跟着桓温佘向前走,七拐八拐了许久——在这片黑暗中长久滞留,足以令人怀疑自己的双眼究竟是否睁开。
终于,不远处有东西在黑暗中散发着些微光亮,绿莹莹的微光独自滞留于角落,好似能够吸引来黑暗中的游魂。
这个季节,这当然不会是萤火虫。走近来看,原来是一只盛满水的琉璃瓶,瓶中有一颗小小的透绿玉石被固定在中央,正是它在散发出这片光芒照亮黑暗的荧荧微光。
瓶子上拴有绳索,桓温佘将之提起,拿在前头照亮,向李惟清轻声道:“我派人来过,他们应该将前路的机关清扫得差不多了,我们只要注意噤声。”
“等等。”李惟清捉住桓温佘的手臂,忽然问道,“先前,在继德山……九刃教,你当着崔晓他们的面,问我要不要以身犯险,是在试探谁……是在试探乌刃吧,为什么?”
桓温佘不语。
“你试探出什么了?”于是李惟清问道。
“圣人给他的命令之一是保护你,恭喜你,看来你五兄对你多少还是有那么一点愧疚的。即便你身上的毒跟他几乎没什么关系,他当时半点也不知情。”桓温佘道。
“嗯,是呢,谁能想到自己的母亲会对一个三岁孩子下毒手?”
李惟清的声音中不乏微弱的刺痛,见桓温佘摇摇头,向他比了个噤声手势,便听话地住了嘴。
琉璃瓶的光芒能够笼罩周身两米左右,提起来略微擦拭,便足以将这个狭窄而低矮的石窟照亮。石窟内十分潮湿,不知何处有水珠缓慢落下,滴滴答答的声音回荡不休,脚下有似沙粒般的粉末,有些滑脚。
但最奇怪的是——这里没有任何生物,无论是蝙蝠、蛇、菌类……一切可能会在阴暗潮湿处见到的东西,通通没有,黑暗之中除却水滴,仿佛只剩下了李惟清与桓温佘的脚步声。
李惟清怔了怔:等等,两侧的石壁,是不是仍在逐渐收窄?
他对狭小漆黑的地方略微发怵,忽而稍有紧张。
愈发深入石窟,里面的水气愈重。鼻尖萦绕着腥湿味道,面颊也几乎要贴上焦黑石壁,只能侧身行走。洞窟低矮,不时有碎石落下,打在身上或地面,桓温佘腰侧的剑鞘在身后不断与石壁摩擦磕碰,微小而尖锐的噪音自后传来,磨得人牙酸皱眉。
李惟清的手恍惚间重重按进了石壁上大片草绿的茸毛当中,就像不小心摸到了一只动物的腐烂死尸——冰凉、柔软、稀烂、咸湿。他动作一顿,默默地收手,仔细看去,原来前方的石壁上几乎已被苔藓爬满,在琉璃瓶内幽幽绿光之下,显得分外诡异。
而他的手上,除却几点水珠,已然染上一片几近褐色的深红。湿润、黏腻,像一只稀软的桃子在他的掌心腐烂做泥,顺着指缝淌到指节,凉而黏,缀着不肯落下,散发出一股酸腐的腥气。
李惟清宁可认为自己刚才按到了一个烂桃子上,假如不是他的指尖挂着大半个眼球。
就在此时,幽绿的光忽然间自他面前消隐无踪,浓稠的黑暗重新裹挟上来,伸手不见五指。不顾指尖还挂着半个尚余弹性的湿润眼珠,李惟清下意识伸手一抓,捉了个空,发现桓温佘忽而已不见踪迹。
没发觉掉队?机关?还是……什么其他的?好啦,不过是在一个陌生、潮湿、苔藓里藏着眼球的狭窄石窟中丧失了光源,同伴也无声无息地莫名不见,有什么可怕的呢?至少水滴依然在落下,持续不断地、坚持不懈地,滴答、滴答、滴答……
李惟清恍惚地想。
没了照亮脚下的光线,便只能摸索着依靠两侧的石壁,方不至于被凹凸不平的石块绊倒。指尖挂着的大半只眼珠在向前抓握时已被甩落在地,李惟清向前迈步,轻轻的噗嗤一声爆响,脚底倏然踩滑。他用双肘撑住两侧石壁,胳膊深入湿滑的苔藓当中,方将身躯稳住。不知自何时起,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身后直逼而上,不远不近,李惟清总觉无力,迈不动腿也抬不起胳膊,更得小心磕绊,走得不快不慢。
不多时,袖子便完全湿透了,布料贴压在皮肤之上,与处理刚杀的活鸡时一般触感,诡异的带有一丝微温,瘆人凉意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再走几步,李惟清徒然撞上了什么——温热而坚硬的东西乍然贴近面颊,原来是撞上了人的肩膀。
依然没有灯光,琉璃瓶呢?
李惟清刚想张口发问,忽而意识到:这里没有光线,他怎么就这样忽然下意识地觉得,这个与自己近到几乎贴在一起的人,一定是桓温佘呢?
来不及细想,李惟清便已被一只同样湿滑黏腻的手捉住手腕,向前带去。再前行数十步,终于一片开阔,可仍是漆黑一片,骤然截断的石壁令李惟清一个踉跄,差点向前扑倒,足见两人步伐速度。他被托住手肘一扶,终于听得了眼前人的声音:“嚯,小心点。”
这的确不是桓温佘的声音。
李惟清呼吸着潮湿沉重的空气,不由得问道:“你……萧九华,你怎么会在这里?”
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仍未停下,越发近了,李惟清摸索着转过身子,直面走来的石窟,莹莹绿光便落入眼中——原来是桓温佘。
桓温佘原来一直走在后面吗?李惟清有些恍惚。
“太久没来,忘了这下面的空气很糟糕了。”桓温佘探出头,蹲下身子,将手里的琉璃瓶放在石窟边上,叹了口气,“你们先上去吧,先让他呼吸点新鲜空气。”
“当然。”萧九华揽过李惟清的肩膀,拎起琉璃瓶,不由分说地带着他向前走去。
有了光亮,走到一个门口时,李惟清才忽然意识到,这似乎是建在一处广阔石窟之内的塔楼入口。而待走上盘旋而上的台阶,向上走了一层,他则又透过极厚的几层琉璃明了:这居然是建在碧潭当中的塔楼。
塔楼里不知做了什么处理,空气清爽,八角皆挂有油灯,将楼内整片区域照得明亮,简直将方才潮湿、逼仄的石窟内滋生的阴暗全部一扫而空。
如此,便也能清晰见到,就在琉璃窗子下方,正蹲着一个人,见他们走上楼梯,回过头来,是驱虫无声。而他的面前,有两人正浑身是伤地半躺半靠在墙上。
李惟清歇了几歇,终于觉得不再恍惚,问道:“这里就是泉藏寺?”
“泉藏寺还要再上去,那一片地方比起白门好不了多少,不过说这里是泉藏寺也没错……毕竟这里才是他们研究东西的地方。”萧九华道。
“说真的,萧兄,你为何会在此处?”
萧九华叹了口气:“嗯……我本来只是来碧潭附近找人寻求一个答案,而现在呢,则是被说服留下来,帮忙解决十几年前留下来的烂摊子。”
李惟清点点头,又问驱虫无声:“你呢?”
“我纯粹是来解决这个烂摊子的。”驱虫无声诚挚道。
李惟清便说:“如此看来,大概我也是被带来解决这个所谓烂摊子的。”
一个怎么样的烂摊子,才能危及到十几里山路外的蒲州城?
依照一路的所见所闻来看,碧潭边的小屋当中住着曾经的江湖大盗花香暖,据桓温佘所言,她正与阮蒙轮流看守着这个地方。如此说来,桓温佘是否对阮蒙比他表现出来的更为了解?要是当真如此,先前又何必慢悠悠地在城里让裴从善的人满城找人呢?阮蒙的棍子是泉藏寺的东西,但被桓温佘放在了冰室,并未带来,是因为这东西与此事无关……抑或别的什么。
萧九华在此停留也是令人诧异,他既然是九刃教教主,当然不必听从桓温佘的指令。所说的来此寻求个解答也令人费解,李惟清思忖片刻,最终也只能猜测应是与他的父亲萧商有关。
即便如此,近来九刃教也不太平,他从魏博来到河中府,想来除此外应也另有目的。
想事情时,李惟清已蹲下身将靠墙的两个伤患依次看过,觉出大小伤口的处理都颇为正确,便只给他们一人一份分了些伤药。此处也不算太大,脚步声自下而上传来的声音清晰可闻,桓温佘的脚步声自始至终没遮没掩,不一会走了上来,还带回了另一个单眼血流如注的男人。
“这是一个怎样的烂摊子?”李惟清一边自然而然地将伤患按坐在地,上手处理伤势,一边向桓温佘问道。接着,他又瞄到桓温佘腰侧挂着的窄剑,忍不住又问:“……你从来都是身无兵器,怎么忽然佩剑了?”
桓温佘听了他的问题,已又弯腰提起了琉璃瓶,说道:“跟我来。”
于是李惟清将不知所措的男人的眼部处理得当,方才跟桓温佘一起再度走下楼梯。这一层相隔的距离,空气差了不少,因此下面一层也没有油灯,只能靠桓温佘手中的琉璃瓶照亮一片区域。
桓温佘领着李惟清逐步靠近一个黑漆漆的大门,站在门前,待李惟清走近,忽道:“我告诉过你:小心虫子。”将手中的琉璃瓶往前一伸,贴上大门——刷啦一下,门前的黑色缺了一大块。李惟清这才看出,这门也是琉璃所制,并非黑色,这片漆黑——竟是比肩接踵的甲壳。
“这是什么?”李惟清手指桓温佘掌中的琉璃瓶。
“这是‘卡拉’,简令的原料之一。”
李惟清后退一步,道:“我知道了。”
至此,他已将事情想通:桓温佘起初便清楚知道后茗的所在之处,却仅仅只是几次三番上门请说,并未动以武力解决,而在后茗将那根诡异奇怪的棍子给出之后,又是如此巧合,直接被人捉了去。接下来阮蒙现身亲自上门,桓温佘将阮蒙留于朗月清风楼的地下冰室,领了大批人马出城,又径直来了白门……难道真只是凭借一个脚印与他曾经一直在找的一名鸹国人?掳人者是否是鸹国人他又如何知晓,辅以拎出朗月清风楼后便不见踪影的鸟笼、对裴从善的安排、对白门与泉藏寺的熟悉与布置……约莫着也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李惟清道:“捉走那个小姑娘……后茗的人,是你安排的?”
“没错。”
“你早就知道,阮蒙本身就在你一直遣人前去的小院里?”
“是的。”
“你捉走后茗,则是一来为来此提供理由,二来引阮蒙自己出来……你让裴从善埋伏在朗月清风楼附近,大概也已令捉走后茗的人回去,莫非你最初便是想将阮蒙关住?”
“你恢复得比我预想得要快很多。”桓温佘道。
李惟清摇了摇头:“有几件事情不明白,阮蒙没有当时便救出后茗,是因为他实际没有武功吗?”
“事实上,他现在只有握着那根棍子的时候,才能使用内力。”桓温佘道,“另一件事你已不必问了:捉走后茗的人的确是鸹国人,先前说的也尽是实话,只是那名我说过一直在追寻的鸹国人……或者说,水湍族人,早在今年年初,我便已经找见她了。”顿了顿,又道:“你应该已猜出我的目的了?”
“我猜出颖哥对简令以及尸人一定很有兴趣,你刚才说这琉璃瓶中的东西便是简令的原料之一,我便可知道,他派你出来的目的与它脱不了干系。让我猜想,五兄想用它……它们来做什么,武装军队?”李惟清目光一扫琉璃门上随着琉璃瓶的晃动而微微抖动的漆黑甲壳,深吸了一口气,又说,“……但你带我来到这里,目的却是想让我帮你解决泉藏寺遗址中泛滥的蛊虫毒物,花香暖与阮蒙二人看守于此,理应更熟悉这里。你却不让他们行动,反而将阮蒙关起,说明你接下来的做法,将会是他所无法接受的。”
“你看,每个人对自己的‘学堂’都有不同的看法,晴梅几乎是在这里长大,却憎恶这个泉藏寺,不但从山下地道中逃了出去,还不忘托我把这里,把山林中的泉藏寺焚毁得一干二净。阮蒙呢,他有一位忘年交的老友,临死前将棍子给他,让他来了这泉藏寺,而他倒是在这里待得不错,虽然没有抛却良知,但也接纳了泉藏寺的‘使命’,断然不可能让我把这里全然摧毁。”桓温佘慢慢收回了提着琉璃瓶的手,眼见琉璃门上又成了漆黑一片,揽过了李惟清的肩膀,带着他重又向上行去。
又是这样的态度。李惟清暗自一叹,不得不抓握住了这一丝飘忽的思绪。桓温佘自始至终表现得像个学堂中的先生,引动李惟清从细节揣测端倪,让他自行思考自己究竟有什么计划,做事也随意激进,简直就好像……在赶时间一样。
桓温佘一边走着,一边解下腰间所佩的酒葫芦,仰头喝下了一大口酒,又珍惜地拍了拍它,晃了晃确认其中余量,将之重新拴好。李惟清在身后落出了一两步,闭了闭眼,几次张口,又觉得言语似乎将会刺痛自己的喉咙,忽而一再犹豫。
在走上塔楼的上一层之前,李惟清终于委婉地问道:“……桓叔,你这次行事,为何如此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