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迹潇洒。
这首写在扇子上的诗字迹潇洒肆意,却只有上半阕清晰,下半阕花作一片墨迹,半个字也瞧不清楚。
令崔晓惊讶的正是这上半阕,他记性着实不错,与李闻云初见时她所背下的半阕诗半个字眼都没记错,而这扇子上也同样半个字眼都没落下,与李闻云所念的分明该是同一首。
“前辈,这诗是……”崔晓有几分好奇,他硬拖着颉莱刻往前走了两步,试图看清诗的下半阕。
秉烛瞧出他的意图,了然地挑眉,解释道:“这诗是我年轻时所写,现在想来颇为青涩,只是扇子与字皆是旧友所赠,便是字迹模糊也一直未舍得扔下。”
“你现在瞧起来也很年轻啊……”崔晓嘀咕着,问道,“如果我在别的地方见过这诗句,前辈觉得是在何处?”
秉烛书生好似并不意外他的问题:“别的地方?那便只能是我的几位旧友那里了……嗯,我这解药配得不错,他们也已醒了。”
崔晓一回头,发现颉莱刻与蒲悠二人的确已经睁开双眼,正茫然地看着周遭。他便先将腰上捆得死紧的绳子先解开,舒了口气,揉了揉勒得生疼的腰,而后与用手斧砍断绳子走来的蒲悠将情况解释一番。
“原来如此……潘东呢?怎么不见人影?”蒲悠看了看在场的几人,问道。
自崔晓醒来起就没见到潘东,他本来也想问,但刚才的注意力被扇子上的诗所吸引,便姑且没能问出口。秉烛向颉莱刻晃了晃扇子,答道:“潘东去清理鬼市了。”点点颉莱刻,道,“这小子在鬼市里放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方才中毒迷障时全嘀咕出来了,正巧省事。”
蒲悠闻言睁大眼睛愣了一会,方才道:“我……我没说什么吧?女孩子家的事情,你们听去可不太礼貌!”
“蒲悠姐姐,你好像没说什么,光挥手斧来着……是不是在迷障中跟人打架了?”崔晓道。
“哼,是啊,还以为在挥着板斧追颉莱刻这小子。”蒲悠似是放下心来,展颜打趣。
颉莱刻翻了个白眼,嘀咕道:“母老虎……”
他声音很小,没被蒲悠听去,但令崔晓有些汗颜,想道:还好蒲悠姐姐没听清,否则这小子怕不是挨上几拳都算轻的。
“对啦,反正我在鬼市放的东西你们也发现了,现在不如把我的穴道解开吧?”颉莱刻忽然嘻嘻笑道,“哎呀,反正我也打不过你们,要带我去哪里,解开穴道我也走得快些不是?”
“解开穴道你好跑吗?”蒲悠忽然冷笑,“别以为有过这么一个幻境,所有人便都忘了方才的事情——你的姐姐呢?”
颉莱刻也知道自己笑起来的模样实在不太诚恳,他尽量认真地说道:“姐姐昨日发现这废弃鬼市里没有我们要找的东西,早就已经骑上快马跑出这镇子啦。这会儿,估计都已经到了别的城县了吧。”
“你们究竟为什么而来?”蒲悠的眉头深深皱起,语气十分生硬。
“当然是……简令,怎么,这东西只有你们唐人能抢?”颉莱刻眼珠一转,理所应当地答道。
崔晓疑惑道:“这废弃鬼市里究竟有什么,鬼市中人都不知晓,你们却这么想要?”
“鬼市里的人不知道,当然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这东西的用途!哼,姐姐在江湖上散布了不少消息,没想到你们唐人居然如此无知,别说对于这张舆图半点也不晓得,竟然连区区一个已废弃的鬼市在何处也不知晓!不过,还是让我和姐姐给找到了。”颉莱刻哼哼两声,颇为骄傲。
只为了找东西,就将消息散布到各处?崔晓略有疑惑,姑且按下未表,又问:“舆图……?什么舆图?”
“是不是这张舆图?”秉烛忽然说道。
崔晓转头看去,只见秉烛书生的手中握着一卷泛黄的厚纸,正笑盈盈地瞧着他们。
颉莱刻从地上爬起来就想去抢,秉烛只稍稍后退半步,他便扑了个空,摔在地上,砸出好大一声响。待颉莱刻迷迷糊糊地揉着脑袋从地上爬起来,秉烛手里的东西自然早已不见了踪影。
“你……你们把这舆图拿在手里也无甚用处,不如给小爷……我看一看嘛。若非遍寻不到,我也不会因一时气恼,而在此处布下机关不是?”颉莱刻抽抽嘴角,露出一个假笑。
一道颇显恼怒的声音自楼下传来:“你那是机关?分明是想炸了此处鬼市。”
崔晓小跑到扶手跟前,恰正将颉莱刻蠢蠢欲动的手隔开,向下望去,发现楼下不知何时已灯火通明,亮堂得紧。潘东站在楼梯底部,头发已经变得干燥,但刘海依然长长地盖过半张脸,加上略微的耸肩驼背,显得他十分阴郁。
只听他继续道:“这鬼市顶上本是块荒地,二十多年前扩建,近些年顶上的镇子越建越广,已占了约半个鬼市。倘若你当真把这鬼市炸了,上头的镇子也要一起塌下来——你知不知道,这样收拾起来,究竟会有多麻烦?”
“哈哈,反正也不是我收拾,又不是我的同族、我的子民。你们,不也是以这种态度来对待我们的吗?怎么,莫非这种态度只有你们能用?”颉莱刻眼中隐含讥讽,随着灯烛光焰明暗不定地跃动。崔晓觉得有些眼熟,一时间,却又难以记起觉得熟悉的事情具体是什么。
他想着事情,表情就逐渐凝重起来。颉莱刻感觉被人盯着,向他的方向一瞅,被这番凝重骇了一跳,有些发毛:“你……你做什么……”
崔晓摸着下巴,奇怪道:“我觉得你方才有些眼熟……先不提这个。前辈,我们接下来该如何做?”
颉莱刻虽年纪尚小,但在鬼市布了不小的阵势,又张嘴就是打打杀杀,在此处一放了之显然不妥。但若要一直带着四处走,且不说颉莱刻自己乐不乐意,总归也是相当麻烦。
如果是在平日,崔晓倒是乐意填这个麻烦,权当逐渐交个朋友。可秉烛书生究竟为何突然出现在此处,崔晓还没个头绪,秉烛书生武功深不可测,江湖又盛传他是凭喜好杀人的性子,倘若要动起手,崔晓保得住自己都异常困难,更别提旁人。
秉烛瞧了崔晓两眼,忽然一笑:“若让我说,我便杀了颉莱刻,再去追上他姐姐,二人一并杀了,管他们有什么阴谋诡计,也施展不开。所以,我看,还是你拿主意得好。”
崔晓闻言怔了怔,不大明白为何秉烛书生愿意听他的主意,但思虑到颉莱刻若一放了之,难免不会再想对镇子搞些破坏,便道:“……既然前辈这么说了,依我看,他应该并非满手血腥之徒:上头那位尸体应当已在河中泡了一两日,颉莱刻先前却并未瞧出他不是潘东,直到我们到来方才反应过来。可见,他与尸体实际接触不多,并无了解……我们便姑且先带着他,看管着些,可行?”
而颉莱刻,知道自己就如砧板上的鱼肉,哼了一声,转过头去,没再作声。
“自然可行。”秉烛合起扇子,摇了摇头。
蒲悠已经沉默了好一会,此刻忽然展颜道:“既然如此,他已被点了穴道,暂无兴风作浪的能力。我们不如且先回镇子瞧瞧,未想此事耽搁了这么久,我还答应了邻家阿婆帮忙带些蔬果呢。”
潘东已经沿着楼梯一级一级地走了上来,应是余怒未消,对人也不似先前一般畏缩避让,冷笑一声,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秉烛书生一个眼神制止了。
此时崔晓正背对着他们,没有看见这些。只觉得人也捉到了,在这早已废弃的鬼市之中应也没什么旁的事情要做了,便应和道:“是啊,时候应也不早了,我肚子也都饿了……不过,前辈,你先前说已将鬼市的封上了,我们要从何处上去?”
“有两处可走。”秉烛道,“这处鬼市未修建完全便已然废弃,因此一处是最初便预留好的密道,一处是运送材料下来的通道,出于种种原因,我并未让他们将之封死,把这条路留了下来。”
由于那处预留的密道实际上位置并不太好,他们决定走这处未封死的通道。潘东面色依然是阴沉的,他走在最前面,一直一言不发,大步走着,直到行至一处斜坡之下,方才让路回头,道:“上面人太多,我不上去了。”
“人太多?”崔晓一怔。先前秉烛书生说过此处鬼市与潘东影踪皆是鲜为人知,但他一时间想到的的确是他们一齐或其中哪个被发现了,方才引来江湖诸人云云。
在秉烛的示意之下,潘东继续说道:“正道上的人……哼,来找那些冒充江湖名人的家伙们的吧。”
确切来说,是铁衣门的门主丁厚带着他的一众门徒——事实上,他们先是在沅城与赵重诲和青山剑派的门人化干戈为玉帛,结伴切磋了月余,又各自从沅城离去,在江湖晃晃悠悠转了些日子找挣钱法子,也仍未放弃寻找简令的想法。近来,听闻再荣镇的消息,方才赶来——毕竟,如果有人自称陈绵笛,无论是真人还是看冒充的热闹,都是值得跑这么一趟的。
毕竟在三十年前,陈绵笛这个公认的江湖第一失去踪迹后,连萧家百人论的第一都一直为他空着。现今中江湖最强的人公认应是鬼市主人,可几乎谁也不知道他是谁,无法相较——正道之中,实力最强的,则是远在朔北的钟家家主钟卿云。
江湖在十几二十年前更为热闹、鼎盛,这些年在监安司的监管之下,只偶尔有些翻不起水花的小打小闹,新人也难出头,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死水一潭。也正因此,自年初再次兴起,而后愈来愈真的简令传闻就像一筐不断落下的石子,在这死水里稍微掀起了些微小的波澜。
崔晓在一扇门后谨慎地冒出个头来,还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些。
这处通道之上是一间空屋,建来便是为作遮掩。不大的屋内摆有一两样日常用的简陋家具,都落了灰,角落里有个罩着黑袍子的独轮推车,几张硕大的蜘蛛网织在上头,显然也已放了很久。
崔晓左右看了一圈,觉得附近的街道之上还算平静,也无江湖人聚集,便关门回头,刚想说这件事,便见秉烛书生正拿扇子去挑推车上罩的黑袍。推车之中隐隐有一道绿芒一闪而过,崔晓还没来得及细看,几只大蜘蛛便顺着折扇爬了上来,又被秉烛书生一转腕甩翻在地。
“这个季节,怎么会有这么多这么大的蜘蛛……”崔晓瞅着它们爬回推车当中,喃喃一句,方道,“外面好像没什么人,潘东之前说的话,靠谱吗?”
“你可以去看看,我们在这里看着颉莱刻。”秉烛书生说道。
他说这话时,一只手正牢牢地捏住颉莱刻的肩膀,令他动弹不得。一旁的蒲悠也不无赞同地点头:“嗯,我先前说过要帮邻家阿婆带东西,对不对?刚好,我与你一起出去。”
崔晓记得她说过要带蔬果,便问:“这样的话,我们要不要先去一趟镇东头?”
镇中的铺子大多集中在东侧,有卖蔬果的自然也是。
蒲悠没反应过来,怔了怔,方道:“……喔!不用,我自己去就是了,你如果要找江湖人,应该快点,省得让他们打扰到这个镇子的安宁。”
铁衣门的人,大多留在镇外,只有丁厚带着丁美德进了再荣镇。崔晓找到他们时,他们已经在镇子里碰了一鼻子的灰,正垂头丧气地坐在食肆中准备将食物打包带走。
铁衣门附近的镇子名为霜露镇,离朔州钟家不是很远,当桓温佘将他暂放在钟家“寄存”的时候,钟卿云有时就会带着钟成静和他到这个镇子上转一转。所以,他实际上认识丁美德。丁美德比他大个五六岁,跟李惟清差不多年纪,虽然整个人没轻没重、咋咋呼呼,但并不能算是个坏人。
崔晓在旁看了一会,选择在他们将东西收拾得差不多时踏入食肆的大门。最先注意到他的是食肆老板,此人嘿了一声,问道:“崔少侠,这次吃什么啊?”
“不不,我等下再来吃饭,还不饿呢。”崔晓忙摆摆手。
丁美德一抬头,便兴奋道:“崔晓?!”
他把手里东西扔给丁厚,大步上前,一下子把崔晓抱进怀里,来了个又紧又暖和的拥抱。丁美德个子很高,长得又大又壮,兴奋地来了个熊抱,给崔晓闷得够呛,忙伸手拍他后背,道:“好啦、好啦,你怎么会在这里?”
“叔父带我来此,说是有传闻说陈绵笛出现在了这个镇子上,我们来凑个热闹。”丁美德松了胳膊,拍拍崔晓肩膀,爽快地说,“很久没见了吧?总感觉你还是以前那个冻得蔫不拉几的小豆芽菜似的,长高了不少嘛。”
“这个陈绵笛是假扮的。”
“知道,凑个热闹看个笑话嘛。”丁美德揽着崔晓,露齿一笑。
“嗯……不过原来是因为这样啊,我还以为是……”
“以为是?”
“以为是有什么关于简令的传闻。”崔晓道。
丁美德把嘴巴一噘,下巴皱起得像个核桃,摆出了一副嫌弃神色:“得,坏事传千里,铁衣门跟青山剑派在沅城闹的笑话,都传这么远了?”
崔晓挠了挠面颊,虽然并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不过仍是配合着笑了两声,转而问道:“那……你们接下来打算?”
“没热闹可看,当然是继续在江湖转悠,看看能不能找个挣钱的法子呗。是吧,叔父?”
丁厚闻言点了点头。
“这年头挣点钱是不容易……你们买了不少干粮,我帮你们一起拿吧。”崔晓对方才的出言试探有些歉疚,索性帮忙拎起两大包,省得丁美德丁厚再来回跑个第二趟。
走至半路,他又忍不住好奇道:“对了,铁衣门是怎么了?我记得卿云叔叔不是多有照拂,霜露镇的状况不是一直还算不错吗?”
丁美德叹了口气:“说来话长……而且,也总不能一直仰赖钟家往铁衣门拨吃穿用度,是吧?再者,铁衣门近来收了许多新入门的弟子,大家想买的东西也很多,吃的穿的用的……都得花钱,再不找点能赚大钱的途径,虽然靠现在我们……我、叔父,还有几位长老都做工挣钱,还揭得开锅,但总归不是长久之计。本来在沅城的时候以为……结果……哎……”
再荣镇不大,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镇口。崔晓正点头认同着丁美德的说法,帮忙思量着如何挣些大钱,忽然瞥见一个江湖打扮的青年一路小跑过来。待他凑得近了,崔晓便认出,这也是铁衣门的人。
铁衣门的青年跑到近前,表情兴奋又雀跃,对着丁厚小声道:“门主,这次我们算是来对了……听说,最近,贪油鼠潘东就在这附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