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你一定见过他们,也很了解他们。”李惟清道。
“大部分的江湖人都很了解他们。”赵平说得很平静。
他的话语中没有分毫对于魔教的憎恶,也没有任何高谈阔论他们做过些什么的想法,更无半厘匡助正道的念头。
甚至也没有一丁点儿醉意。
他喝了那么多酒,却灌酒如同饮清水,像是酒对他来说,除了解渴并无他用。让喜酒的富人来说,这是在溉田;让贫苦的穷人来说,这是在浪费。
浪费钱财。
倘若喝酒却怎样也喝不醉,那他为何不去舀两瓢水来喝?
李惟清说:“我先前不是江湖人,自然不知。”
“怎么,难道江湖人还分先来后到一说?这个词语莫非能当做条线,挡在脚前,只要不越过,就不算是江湖人吗?”赵平没有醉意,没有醉态,可一番话却忽然说得形如醉汉,左支右绌、词不达意。他是故意的,好像总想伺机激怒李惟清,让这个做派过老的年轻人流露出点儿年轻人的情绪来。
但李惟清依然是平静的,一直如此。
崔晓忽然插嘴:“照这么说,岂不是谁都能自称是江湖人?”
“唉。”赵平好像恨铁不成钢地摇头晃脑,“江湖人又怎么了,左右不过是个称呼。有人拿着侠客名头招摇撞骗,也有人隐姓埋名不图感谢,你拿什么去定义江湖人?”
他没喝醉却装出醉酒语调,好哄两个年轻人多唠两句,可却没有人再同他搭茬了。
因为清水镇的轮廓,已经出现在他们眼前。
再往前行五十里,翻过紫金山,便是清烨山庄所在之处。
赵平说,他们要先好好吃上一顿午饭,再好好转一转清水镇。否则既吃不到草鱼,又没好好瞧瞧风景,就相当于从没去过。因此,更因为李惟清也认同这番道理,纵使崔晓急着想买点干粮就赶路,还是被扯着闲逛了一通。
清水镇的名字没有叫错,近处山上蜿蜒而下一条溪流,正好将整个镇子围绕其中。这水塘很深,深到需要立上护栏,以防有人跌进去,这水又太清,清到令人觉得游动的鱼儿触手可及。
他们先是粗略走过一圈,又去寻了酒楼。
清水镇上的酒楼有一个风雅的名字:朗月清风楼。
可老板行事作风却不大雅观。
他们刚走至酒楼门口,就见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约是个乞儿的小男孩正挣扎着,被两名看场子的大汉一左一右架出朗月清风楼,摔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这一下估摸着摔得有些狠,声响不可避的略大。这街也算得上繁华:酒行、米行、成衣行等一应俱全,除却肉行暂且关了大门不做生意,从吃食购衣到操办凶礼的皆有。
在这样的街道中心开的酒楼,附近的人一定不会少,客人想必也很多。
可没有人关注这名乞儿,就好像他们已经看过这一幕很多遍。
一个破碗摔在乞儿面前,竟没有碎。酒楼老板挪着他沉重的身躯,停在了酒楼门槛儿前,不往外踏一步。他的右手拇指上套了一个铜鎏金的扳指,此刻正用那只手趾高气扬地指着那跌坐在地面,半晌起不了身的男孩儿,却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重重哼了一声,自个儿晃晃悠悠又进了酒楼去。赵平与崔晓听得他暗声道:“好好的生意......!”
赵平好像起了兴致,不知是对眼前这件事,还是对可能会有的美酒:“我要进去买酒。”
崔晓奇怪地瞧他一眼:“自己去就是了,强调一遍做什么。”
“你们又不急,和我一起。”赵平说道。
“我很着急。”崔晓掰着手指头,一一算道,“既然答应了,总不会食言。待我找到师父、确认钟鱼安危、拿到木牌之后,再找剑也不迟。”
但他很快就不想这样说了。
因为他在抬头时,看到了他的木牌。
就是那块先因他起了玩心从而让李惟清仔细看过,又叫花伊捡到,一直拿来当作要挟,还未还他的木牌。
牌子在一个锦衣少年手中。
说是少年,因为他的声音、面貌、身形,都像个少年,可妄自确定一个人的年龄,总是不那么靠谱的,何况酒楼老板对他的态度很尊重。能让这样的人尊重的人,假如不是有钱、有权,那么他就至少该很有名望。
有名望的人通常不会太过年轻。
他们距离酒楼已经很近,李惟清也能看到,他忽然说:“他的那件衣服。”
“什么?”崔晓挪不开视线,可还是忍不住问道。
“是上好的锦缎做的。像这样的料子,蒲州最好的成衣行,一整月也只出两匹。”李惟清不紧不慢地答。
这两句话的功夫,就见那锦衣少年递了酒楼老板一块分量很足的金饼,酒楼老板又向他耳语两句,少年便收了那块木牌,站起了身。他递东西的举止十分隐蔽,倘若不是崔晓十分注意,可能也是看不见的。
富贵人家总喜欢带着家仆走来走去,可这少年却是一人独行。
这下不用商量,赵平与崔晓倏时就要跟上这少年,但他们也没忘记,身边还有个不会武功的人。
不会武功的李惟清见他们二人一动后又止住动作,眨眨眼,自觉说道:“我去街头药铺待上一会儿。”
以赵平、崔晓的轻功,跟上一个人似乎不是什么难事。
锦衣少年脚步拖沓、动作微小,好似能向前挪就懒得多抬抬脚,脚下声音分外明显,甚至不像个习武之人。可他的速度又很快,比一般人正常走路还要快上几分,就像是同样的一步,他却比旁人能挪得更远。
二人跟着锦衣少年,看他绕过一座两进院子、穿过两所马厩、越过三处水井、转过四个街头、跨过五余次别人家门口搁置的铁锅。
他依旧是懒得几乎贴墙行走,起先边走边唉声叹气,到后来,连叹气都懒得叹了。既然懒得走这么多路,又是何苦绕来绕去?
崔晓稍一愣神,眼前的目标便倏然不见踪影。
——人呢?
他急忙左右找寻,却叫赵平扯了一下领口,视线对上一处街角。
转过街角,崔晓便又看见了那个少年。
他正好整以暇地靠在墙壁上,脸对着崔晓与赵平,表情是懒散的,可唇角却略微向上翘着,好像是一副天生的笑面。
除了木牌,他手上还拿着一柄剑。
那是一把很短的剑,鞘十分厚重,柄也非常宽,乍一看,好像两柄剑合在一起似的。
他的手上是什么时候多的那把剑?
崔晓不知道。
谁也没有必要对此解释。
因为崔晓的眼睛只盯着那块木牌,赵平看得见,那名锦衣少年自然也知道。
他饶有趣味地抬起了一半的眼皮,声音里也弥散着一股懒劲儿:“你们是来找这块木牌的?”
崔晓反问道:“这是从哪儿来的?”
“买的。本来只是看这牌子上的字隐含刀意,一时好奇罢了。可既有人为此找来,我就更有兴趣了。”锦衣少年懒散地又说了一长段话:“正巧有一些很有必要却又令我犯懒的事情。嗯……崔晓是哪位?哪怕不是你们二人,想必你们也认识。替我做件事,我就将牌子还他,直接同意最好,要是不呢……”
锦衣少年捏着那块牌子,好似立刻就要用力。
倘若李惟清在这里,那么他一定会带着那副温和的语气、表情,同那少年探讨——不如买下来如何。
崔晓有点儿挫败,这牌子简直像是成了旁人要挟他的统一手段。略有的不甘唆使他问道:“既然如此,也该通报下名号吧。难不成接下来要用‘喂’、‘那谁’来互相称呼?”
崔晓指指赵平:“崔晓。”又指指自己:“赵平。”
“噢。”那人几乎是有气无力地发出了一个音节。
这人也忒懒了,好像连抬一下眼皮、挪挪位置都欠奉。但也有一件事不知能不能称得上好——他也懒得绕弯子、说假话,更懒得去拔那柄造型有些不同寻常的剑。
锦衣少年靠着墙,声中好似习惯般的带有些笑音,懒懒地应答道:“好吧。我叫萧九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