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崔晓略有踌躇之时,忽而好似平地一声惊雷作响,几片墙皮竟从他头顶簌簌落下。崔晓抬头瞧了一瞧,忽然灵光一现,猜测这二人定是一路向上,跑到了更上一层。
还未等他有所动作,又是几声大响,崔晓顿觉不妙,退开数步尚觉不够,轻轻一跃,又蹲回了楼梯扶手之上。
几乎就在稳好身形的下一刻,他方才所在的位置果真破开一个大洞,激起一片烟尘,只不过非是天花板,而是自下而上,黑袍人从洞中狼狈窜逃而出,蒲悠紧随其后。
这二人带起的烟尘着实不小,崔晓呛咳两声,别过头用手扇了几扇,再扭头去看,却见黑袍人正连滚带爬地跑入拐角。他看得分明,这人虽然瞧起来连滚带爬,却没被厚重黑袍碍到丝毫,甚至借其掩护,令两个球状物沿手滚落而出,骨碌骨碌一路顺着狭窄墙壁而来。
蒲悠视线被阻,没崔晓看得清楚,自是无从发觉这两颗珠子大小的东西。幸而崔晓大感不妙,甚至来不及喊声小心,立时跃出,两步上前,将蒲悠向后猛力一拽。
可这力道还是小了,二人避得不够远。只见几道寒影掠过,咔嗒几响,竟是数道细丝急冲而出,卡入墙面,层层叠叠竟将整个走廊都尽数铺满。崔晓蒲悠二人虽来不及再退,将发丝粗细的细丝尽数避开却是不难,只是如此一来,他们二人便姿势古怪地被困在了其中。
这细丝是从几枚钢珠之中迸射而出,仔细瞧来,越近钢珠细丝便越密,倘若再近一二步,身法再好也难以避开。蒲悠吸了一口凉气,忙道:“崔少侠,多谢。”
这些细丝锋利异常,她的幞头险些被细丝割破,好在躲避及时,此时一手高抬捂着幞头,一手向后伸着,握着手斧。
浦悠上来时手中便拿着这一手瞧起来便沉重异常的手斧。细丝密集,能够活动的空间近乎没有,她只能旋腕,姑且将手斧斧刃对上丝线,试探性地松手,哪知这细丝不仅锋利,而且极韧,不知是使用何物制成。
“客气。蒲悠姐姐,你们是从何处上来的?”崔晓单腿站着,略略后仰,绷着肌肉勉强将姿势维持住,侧了侧首,瞥了一眼走廊地板上的洞口。想来是一二层之间还另有夹层,蒲悠与黑袍人也不知是如何进去的。
蒲悠挑着角度向崔晓的方向缓缓转头,发现他周身细丝更多,更加难以动弹。想来二人对这布满走廊的锋利铁丝实在没什么办法,只能开口说说话,从别扭僵硬的姿势上分分注意力,蒲悠便也不再勉力去够被细丝托住的手斧,开口说道:“我也不知。我只是一路追着黑袍人跑,不过那下面或许是个兵器库,我手中的斧子便是自那里随手取的,本想代作暗器将他阻上一阻,未想他竟向上逃窜,不知用什么东西径直破开了一个洞……”
蒲悠说到这里时,崔晓终于寻到一个角度,腰与胳膊双双使力,勾到了自己腰间备着的几枚暗镖。他与花伊这样用丝线的高手从小玩到大,自然知晓像这样的武器要如何对付,只是一下被先发制人,再做应对多少掣肘。
只见他双指夹镖,不将其掷出,只手腕上下一翻,不知使了何种巧力,这又利又韧的细丝竟叫他一割便断,以镖身一拨便开。他再如此重复数下,很快就将上半身的活动范围扩了一倍。
蒲悠一愣,喜道:“厉害啊崔少侠,你怎么做到的?”
崔晓已经能够转身,又取了枚镖,在铁丝之上一挑一抹,断开铁丝瞧来毫不费力,笑道:“这镖单侧刃利,是我师父给我的,如此便能将这些细丝划开。只是触及尾部圆环将有暗齿弹出,蒲悠姐姐,且小心接好。”
有了这暗镖,二人不多时便自密密匝匝的丝线之中脱身,退回走廊之外。只是略略瞧来,自圆珠内爆出的细丝数量实在众多,再者,黑袍人早已从拐角跑了个无影无踪,不知去了何处,现在才追也是徒劳。
蒲悠将暗镖还与崔晓,有些丧气:“可惜,到嘴的鸭子飞了。再想诱对方出来便难了,几乎不可能,这……等等,崔晓,你有没有闻到什么气味?”
“石漆味啊,这里的石漆味比外面还要大些,自方才起好似愈发浓郁了……”崔晓皱起眉头,心底隐隐的不安一直未曾消下。他边说边仔细瞧看左右,目光触至走廊两侧窄门时一怔,原来这些细丝两端尽皆没入木头之中,有些打在门锁之上,便将锁整个穿透,更有几扇门破了口子,裂开不小缝隙,而崔晓与蒲悠二人割断丝线时,几扇锁头损坏的窄门已徐徐而开。
石漆的味道,便是从这些窄门内传来。
“说来,方才我未注意,这地方的门怎的如此窄,简直不像是给人住的。”蒲悠沉吟片刻,上前两步,向窄门内窥探一二,“这些屋里漆黑一片,没点光亮。”
“我瞧瞧墙上灯烛能否取下。”崔晓闻言便道。
实际方才珠子向外溅射细丝之时,走廊内的灯烛已被打翻不少,用灯油的灯油淌了满地,用蜡烛的蜡烛已不在烛台之上,现只余了一二盏仍亮着。离崔晓最近的蜡烛便在他身旁,底座嵌在楼梯扶手的尽头之上,牢固得很,硬拔不下,烛身倒是能够取起,只是蜡烛本身不长,蜡油滚滚而下,烫手,还须得找点东西托着才好。
崔晓往怀里摸了摸,他随身带的小东西不少,却没多少能用来托蜡烛的,唯有他师父给他的那块刻了姓名的木牌尚算能用。他便将几滴蜡油先滴上好用以固定蜡烛,用木牌未刻字的背面将其托起,拿着走至蒲悠身旁。
蒲悠瞧他没有递出来的意思,便也没伸手去要,只将窄门推开,二人好进去一探究竟。
崔晓拿着蜡烛,便先一步踏进屋内,这门实在太窄,他须得些微侧身,将蜡烛拿在前头,照亮屋里。
“咦……?”崔晓只看一眼,便疑惑顿起,“蒲悠姐姐,这间屋里……什么也没有。”
崔晓完全侧过身去,好让蒲悠探头来瞧。这屋与门一般的窄,虽窄却深,好似另一条走廊,且屋内徒有四壁,其余东西什么也没有,一眼望到尽头,令人直觉诡异。
崔晓与浦悠皆感不适,未在屋里多言,退出门外,崔晓方才又道:“这里……实在奇怪,我在外面仔细看过,这店牌匾上写的分明是旅舍,可这些房间,无论怎样看,也不像是能住得进人……”
“说不定,就不是建给人住的呢?”忽然,自走廊深处,有一人笑答。
崔晓一个激灵,忙转过身去,而后才后知后觉地觉得这声音耳熟,又仔细一想,觉得好像是秉烛书生。
只见有一团模糊的光亮自拐角转来,迎面遇上铁丝才稍顿了顿,的确是他。
秉烛书生两手空着,却见其手臂上下一挥,手中凭空多了个合起的扇子,随他敲了一敲,细丝竟也尽数无声无息地垂下,令他从容通过。
“你这说法,怪瘆人的。”崔晓哆嗦了一下。
“有吗?”秉烛走近了些,崔晓与浦悠二人方才发觉,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头发湿漉漉却衣冠整洁的人,双手占满,一手持着雕花烛台,一手竟拖着一个人。
被拖着的人人身穿厚重黑袍,被捉着脖子,双手正死死地抓着自己的兜帽不撒手,耍赖似的半个身子被拖在地上。这不正是他们方才所追的黑袍人吗?竟是叫秉烛书生堵住,捉了回来。
秉烛抬抬下巴,说道:“好啦,潘东,找个地方把烛台放一放,这样多不方便。”
潘东依言寻了个钩子,将烛台轻轻挂上,一扭头,就见身后两人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蒲悠花容失色:“……诈尸了?!”
“太、太没礼貌了蒲悠姐姐!”崔晓虽没直接说他觉得见鬼,可表情却是别无二致的,说话也不由得磕绊了一下。
秉烛笑了起来,与这两个活宝一起待了还没两天,笑容倒是愈发多了。他三两句解释了先前院中尸体并非潘东,又道:“你们在这镇子都待了不止一两天,难道都不觉得奇怪?从未注意到,这镇子附近的桥下、罕有人至的空屋,最近都有些奇怪的气味吗?”
“奇怪的气味?我现在只觉得满鼻子都是石漆味,旁的奇怪气味一时还真都记不太起来……”崔晓茫然地下意识用力闻了闻,忍不住抬手捏住了自己的鼻子。
“我倒是知道,桥底下有几具尸体……”蒲悠说归说,目光却一直在黑袍人上,见潘东一挪再挪,几乎整个人藏到秉烛书生身后,忍不住岔开话题,“你躲什么?”
秉烛笑道:“他自小怕生,不喜与生人说话,谈上一两句都是勉强……潘东,好歹别拽着这个穿黑袍子的一起躲。”
潘东闻言,果断地甩手,将黑袍人整个摔在了崔晓面前。
黑袍人骨碌骨碌滚了几圈方才好不容易止住,双手忙着撑地,顾不上再抓着兜帽。于是他的帽子一下子落下去,露出一头火红的头发。
这个人的头发色泽火红,长度只至耳畔,看起来很是稚嫩,不过十二三岁,面庞之上有淡淡的点点雀斑,双目之下又有两道似是涂抹上去的暗红横纹。他虽年纪不大,长得却不矮,比崔晓还要稍高一指。
此人除却发色,面貌与唐人并没有什么太大不同,可单只看这一个发色,崔晓也知晓他是异国人——不光崔晓,哪怕是常听故事的稚童,也能将其指为异族。
“鸹族……?”崔晓喃喃。
西北曾有一国名为鸹国,被灭已有十八年,虽终战被屠了都城,但除此战外的其余人等倒也从未被赶尽杀绝,部分人入了边关,遮掩发色,在唐生活,被称作鸹族。毕竟打过仗,大多数人说出这个称谓时不是带着讽刺便是厌恶,崔晓倒是纯粹念出个称谓,没带任何语气。
但这人听了崔晓喃喃,却还是面色一变,立即跳脚:“胡说什么!是鸹国!”
崔晓本也只是自语,未想他对这事如此在意,忙道:“抱歉抱歉!”话一出口,才意识到此人可能就是布下机关又引燃小院的人,语气忽又强硬起来,“呃,不对,你是谁?为什么会在此处?”
“小爷是颉莱刻!记好了!”他一拍胸脯,骄傲地昂起头,显然对这个名字很是自豪。
鸹国人虽普遍通晓汉语,但也有自己的语言,崔晓对此毫无涉猎,不懂颉莱刻这个名字的含义。但已经沉默了好长一会的浦悠却摸了摸鬓角,瞧出崔晓略有茫然,同他解释道:“在他们的语言中,颉莱刻是旗帜的意思。”转而,又厉声质问颉莱刻,“潘东……不是,上边院子里的尸体,是不是你杀的,院子里的火,又是不是你放的,你们究竟有何企图?!”
谁知颉莱刻却睁大了双眼:“我还想问你们呢?昨日我瞧着还好端端的院子,今日怎么就一片狼藉了!潘东……哼,我确实以为我杀了潘东,可他不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吗!”
“那我便该问一问了,你来我这废弃已久的鬼市,又是有何贵干?”秉烛慢悠悠地开口。
“我!我……”颉莱刻眼珠转来转去,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干脆负气一跺脚,昂首道,“反正小爷被你们捉住了,任你们处置就是!”
秉烛仍是慢慢地开口:“噢,那便杀了吧。潘东……”
潘东闻言,作势上前,还未走出两步,颉莱刻立即变脸:“等等等等!你们唐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别动手!我穴道都被你们点了,还能怎样……”
闻言,秉烛摇了摇头,潘东动作不停,眼见双指就要点上颉莱刻大穴,颉莱刻眼睛一闭,抱头往地上一蹲,终于快速喊道:“你们你们……我说!我是来鬼市里布置石漆的如果不是你们找下来引信都差点全点了,上面尸体下的机关也是我布置的,就是为了省得有好事者跑来掺和!”
“你把石漆都布置在了何处,便随潘东一起收拾了吧。”秉烛摇摇合起的扇子,于是潘东拽着颉莱刻的领子就要将他拖走。
崔晓看出浦悠欲言又止,便问:“蒲悠姐姐,可是觉得哪里不对?”
“我……总觉得,这些事情,好像并非全部他一人所为,说不定还有同伙。”蒲悠说道。
“说得不错。颉莱刻武功虽算凑合,但不至于逼得潘东只能借桥底死尸假死脱身,他的确还有一个同伙。”秉烛点头,“并且,颉莱刻叫她姐姐。”
这些自然是潘东说与他的。
崔晓闻言,忽然插嘴:“等等,前辈,说到这里——既然你与潘东认识,蒲悠姐姐说潘东手中有简令的消息,又是怎么一回事?”
蒲悠摸了摸鬓角:“这倒也非我胡编的……不过这事儿嘛,说的不是潘东,而是鬼市。但懂行的都知道,一至八个鬼市外,还有一个早已销声匿迹的废弃鬼市,难找得很。找地下的东西,又是潘东这类人最为擅长,所以我说的事情没错。”
“潘东的行踪并不为多数人所知,也少有人知晓这平平无奇的镇子下掩藏着一个废弃的鬼市,所以你倒不必过分担忧镇民的安危。”秉烛随手拍了拍崔晓的脑袋,转而又道,“这里交给潘东清理便应当无事,我们倒是可以先回镇子瞧瞧,说不定颉莱刻的姐姐还未走远。”
蒲悠边听,边拾起掉落在地的手斧,拿在手中掂了掂,问道:“我觉得这手斧实在趁手,能拿走吗?”
“能,这斧子无甚特别,喜欢送你便是。”秉烛瞧看了两眼,笑道。
来时的路已被秉烛封死,崔晓与蒲悠跟着他走,最后竟从一条暗河跋涉而出。蒲悠应是不通水性,像是怕水,虽然水位只到小腿,途中依然紧张非常,直到上岸才放松下来。
几人早晨进的鬼市,此刻出来一瞧日头,竟然已近午时。他们早饭吃得太早,崔晓的肚子咕噜噜地叫了起来,后知后觉感觉到饿。
崔晓一扭头,刚想问问接下来有何打算,却见秉烛书生早已没了踪影,只剩他和蒲悠二人还留在原地。
“崔晓?你在发什么愣?”蒲悠伸手在他眼前晃晃。
“蒲悠姐姐,你难道不觉得有些奇怪吗……?”崔晓皱着眉头思索,“就算我们专注于找人,下到鬼市时也才不过卯中,现在看日头却已到了午初。我方才还不饿,意识到时间之后却忽然饿了……”
崔晓一边说着,一边觉得眼前的景象竟逐渐模糊,他再一眨眨眼,发现眼前哪里是什么河边,分明还是在旅舍走廊之中。他的腰上拴着一截绳子,正将他向后扯。他向后一看,发现另一截拴在颉莱刻身上,他正闭着眼睛,嘴里嘀嘀咕咕不知说着什么,正向前走,自然将崔晓向他的方向拉扯。
崔晓赶紧站稳,颉莱刻便开始原地踏步,双眼仍是紧闭,好似梦游。
“你醒了?挺快的。”秉烛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崔晓看过去,见他不知从哪拽了把矮凳,正跷腿坐在上面,单手把玩着扇子,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
“前辈,这……这是怎么回事?”崔晓左右再一看,发现蒲悠在他后方,离他们要远些,也被一根绳子拴在腰上。
秉烛道:“我许久未来这里,竟险些忘了这儿的蜡烛与灯油里还有毒。从蒲悠道出颉莱刻名字起,忽见你们面色略有发青,才将将想起。起初我见你们闭目自语、手舞足蹈,时而还能对话,相当有趣,可不久前蒲悠拿起了手斧挥舞,你与颉莱刻又开始各处乱走,我就只好先将你们分别拴起来,现制解药。”
“说来,你曾中过卉梦,或许也正是因此才能这么快醒来。崔晓,你觉得这毒比之卉梦如何?”秉烛饶有兴趣地一笑,站起身来,轻轻一脚将矮凳踢至一旁。
“卉梦……?感觉卉梦要更真实些……”崔晓仔细比对了一下,直言道,“不过与之相比,这毒竟然悄无声息,我几乎没能觉出太多不对……”
“这毒名为‘安歇’,比之卉梦要常见许多,百金一钱,闻之有略微花香,在这里是被石漆味道盖过了。外面应也不多,不过,日后多防着些总归无妨。来,解药。”秉烛说着,屈指将一物弹入崔晓怀中,一展扇子,轻摇两下,给自己扇了扇风。
这扇子给人的感觉便是十分风雅,其上几点肆意挥洒泼下的墨迹分布得恰到好处,观之舒适,右侧又题有四列字迹,约是首诗。崔晓刚想细看,颉莱刻忽然发力,扯着他后退了两步。
崔晓忙用力将绳子扯回来,稳住身形,目光扫过秉烛书生的扇子,忽然整个人一怔,讶声道:“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