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州城。
蒲州城有美酒。
桓温佘饮下眼前一坛颜色浓郁的酒液,向坐于对面的二人叹道:“若你们对酒没兴趣,不如早些说,还能让我省下买这两坛酒的钱。”
裴从善没有言语,李惟清则笑道:“按桓叔饮酒如喝水的速度,这两坛不一会儿便能喝完,应当是我们帮你省下了再买两坛的钱才对。”
他们面前放着开了封泥的酒坛,坐在酒楼之中,一楼,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这酒楼三楼本有雅间,清静非常,常年被监安司包下,但三人此刻却坐于此处,没有丝毫上去的意思。
因为他们正在等。
他们正在等一个人。
他们不知道这个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只知道这是个女人,大概会披着一件能将人从头遮到脚的斗篷。穿着这样的斗篷走在人群中,一定十分显眼,但穿着这样斗篷的人,通常也不会如此光明正大旁若无人地走进一间酒楼。
为何他们却如此笃定地等在这里?
桓温佘已喝完了裴从善面前的那坛酒,青天白日做此豪饮的实在少有,引来了诸多或好奇或探究的视线。李惟清将面前酒坛一推,也予了桓温佘,他也不拒,举起便喝,咕咚咕咚尽数喝下,向桌上一拍,方道:“爽利!”
行事如此高调,当真能等来人吗?
只有裴从善抱有这样的疑问,然而他早已在与桓温佘共事的经历中明白,桓温佘做事,总是抱有目的。于是,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仍难以放下警惕,锐利目光不住于人群中循复扫视。
李惟清将他握住腰间短刃的手压下,温声道:“裴将军,不必如此紧张。”
过了约一刻钟,市集之中来往行人愈发多了,熙熙攘攘,似乎是府衙发放了什么东西,人群赶着去领。
他们这张桌上未填新的酒坛,桓温佘一手摸着腰间的葫芦,一手枕在脑后,脚上了桌,晃晃悠悠,没个正行。
他闭着眼睛哼歌,忽然向李惟清问道:“你知道这朗月清风楼,本来是谁的产业吗?”
“第一家开在长安,我很难不知道,这是宦官的产业。”李惟清缓缓说道,不提究竟谁才是酒楼身后的大老板,只笼统道出了个宦官。
桓温佘便笑:“是,这些产业在他们手中来回倒换,起初这酒楼是不是单纯是个酒楼我也说不清楚。不过,在此前,它也曾是仇崆的产业。”
“所以,现在也算是监安司的产业了。”李惟清道。
思及此事,李惟清方才想到,原来距离仇崆事了已过去了三个月。桓温佘只到徐城看望过他与崔晓一次,对诸多事情也绝口不提。李惟清一方面是与崔晓近来一同在魏博游历行医了些时日,沉浸在他的少年侠义当中,每日都很快活,也在有意无意中去避免自己接触与朝廷有关的消息;一方面是监安司在桓温佘的把控之下做事向来干净利落,痕迹少而浅淡,仇崆是暗阁百一假扮一事,除去下命令的与执行的,几乎无人知晓。因而,直到今天如此一提,他才又恍然记起,因着此事,朝堂之上的局面显然又已有另一番变化,毕竟江湖也因简令一事而热闹非凡。
正当他微微叹息,一个人影已经忽然站在了他们的桌子跟前。
这个人披着从头到脚的斗篷,哼了一声,声音娇俏恼怒:“我不管这是谁的产业,这是你们要的东西!”
她将胳膊从斗篷底下伸出,原来底下竟藏着一根笔直细长的棍子,被布条裹得严严实实。她将这裹起的棍子扔到桌上,顺势解下斗篷,道:“这棍子你们要便要了,不要再打扰我师父!”
女子年岁约也不过及笄前后,浅棕色的头发微卷,被整齐扎起。
“这话说得倒不像是阮蒙让你拿来,更像是你自己要来的?后茗。”桓温佘姿势未变,好整以暇,满不在意正被好些人或偷偷或光明正大地看着。
后茗冷笑两声,气得将斗篷往他头上一扔,半句话没再说,转身大步走了。
已过了吃早食的时间,楼里顾客渐少。桓温佘向掌柜的招了招手,掌柜的会意,将伙计们吩咐几句,便已不再让进客。待楼里食客尽皆走了,便寻个由头姑且关门歇业。
掌柜的将门锁好,向李惟清行礼:“安王。”又向桓温佘行礼,问道,“要让城里巡铺的人撤回来吗?”
“不必,照往常来。”桓温佘道,“我们只是处理冰室的事情。”
这楼内地下有一处冰室,说是冰室,但早已不再做存冰之用。桓温佘手中拿着被后茗摔在桌上的棍子,一边将包裹严实的布条取下,一边领着李惟清拾级而下,裴从善则仍留在酒楼堂中静候。
他们在蒲州城已待了几日,李惟清对密密麻麻站满一整个冰室的尸人已见怪不怪。河中府素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像这样的屋子,在城中还有不下十个。倘若在三个月前他们未将仇崆的事情解决,想必当时这成百上千的尸人便会倾巢而出,逢人便杀,无数城池顷刻便将化为人间炼狱。
虽已不再存冰,此处却依然很冷。李惟清轻轻搓了搓手背,向桓温佘道:“桓叔,给我看看吧。”
桓温佘一点头,将铁棍在掌中稍转两圈,寻了便于发力之处握实,忽然猛一前刺,正正将面前的一个尸人洞穿。尸人倒落于地,而桓温佘所持的铁棍之上,竟有血色花纹忽然蔓延而上,直至桓温佘的掌心。
这铁棍出自泉藏寺,诡异怪诞,直教人汗毛倒竖,鸡皮疙瘩骤起。然而,李惟清凑上前去,细细端详,只眉头微皱,道:“嗯……尸人本身没有活血,所以这应该不是血,况且凹槽很浅,奇怪。若真如你所说,这棍芯所藏之物与伶人蛊有关,将之从棍中取出研究倒是能更方便些。”
“下来时我便已试过,但哪怕以我的内力,依然无法伤其分毫。”桓温佘无奈地摇摇头,“可惜,若泉藏寺还有人在,说不准能将它打开。”
“你都追忆过往了,很罕见。看来你真的很想令这些尸人恢复原样……但是这也很奇怪,我还以为,你叫我来,更是想让它们为你所用。”李惟清一边用双眼细细描摹被桓温佘横举的铁棍之上的血纹,一边直言不讳。他的语气淡淡,神色漠然,却不像觉得奇怪。
桓温佘暂且没有回答,于是直到棍上血纹消退,冰室中都一时寂静。
“稀奇,这花纹不像是消退,倒像是渗入到棍子之中了。”李惟清喃喃着,直起身子,又道,“桓叔,我知道你不喜欢做无用功。你将它拿给我,应是至少有六成把握能用它解决尸人的问题。尸人之事本也只有两种解法,或是杀,或是尝试做出解药,我原以为你会将尸人都杀了。”
桓温佘道:“你可知道,仇崆做了多少的尸人?”
“我不想算,所以未曾算过,一座城内便如此之多,数了也是徒增烦忧。但我本以为,你不会在意这数目。”李惟清这次却似乎是当真觉得奇怪了。
“我在意或不在意不会左右此事,后续是否续作此解也还犹未可知。”桓温佘摇摇头。
“嗯……罢了,我也不猜这个。既然你都无法左右,我便更没法子。”李惟清思忖少顷,叹息一声,将袖挽起,向铁棍伸手,“给我么?”
“需以内劲激发,若还要看,我来便是。况且,此事不急,这帮尸人的伶人蛊已没了母蛊号令,此刻也不过是一群人形石碑罢了。”桓温佘手向后略缩,没让李惟清碰到棍子。
李惟清也不坚持,将手收回,转过身,却是向一旁的桌子走去。这桌子上摆着好些奇奇怪怪的物什与书卷,另有诸多形状相似的大小瓷瓶。他从桌上取出一卷书,翻看着坐下,未有回话。桓温佘命裴从善将他带来此处时曾言蒲州百姓恐有性命之忧,来了却又不提此事,空等了好些时间,方才等来这根棍子。
待得越久,越能闻到冰室之中弥漫的一股恶臭。李惟清恍若不觉,语气平常:“桓叔,蒲州城……抑或这河中府,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吗?”
桓温佘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泉藏寺擅驱虫?”
李惟清怔了怔:“未曾。”
“你现在听说了。”桓温佘将棍子拄在旁侧,不去回答李惟清的问题。他先是看向静止不动的一干尸人,随即又看向地面。李惟清不明白为什么桓温佘忽然提起泉藏寺,毕竟就如同烟霞楼一般,泉藏寺已经没了,古巧与古释二人便是最后的传承,而几月前,他们二人也相继毙命,世上应当已然再无泉藏寺了。
桓温佘没有解释,他只低着头长出了一口气,鬓发垂下,令人瞧不清他的面目。李惟清从桓温佘身上,莫名看出了一种犹疑——这实在是太奇怪了,因为桓温佘几乎从不会表现出这些情绪。
“李容。”他的神色晦暗不明,“一切都还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