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晓将最后一口胡麻饼也吃干净,拍了拍手,将手上残余的渣滓拍下,朝相熟的掌柜挥挥手,起身一边拧着水壶一边走出了店门。
这个镇子上真是有最好吃的胡麻饼。崔晓想着,嘿嘿乐了两声,在迈出店门时脚步微顿,稍一犹豫,向镇子右侧走去。
这座镇子不大,镇东侧尽是空屋,人很是稀少,比较冷清。崔晓与李惟清到此已有些日子,多是在这镇东活动,自然知晓这点。他闲来无事,已与镇民混得很熟。
待寻了个僻静处,果不其然,自他走出铺子便跟上了他的人,总算是现出了身形。
崔晓握了握用布裹好的剑,回身抱拳笑道:“阁下何事?”
来者一袭广袖白衫,双手背在身后,也笑:“怎么,我没拿着烛火,便不认得了吗,崔少侠?”
竟是秉烛书生,他为何在此?
崔晓一愣,缓缓放下双手,直截了当地问道:“前辈怎也来了这座再荣镇?”
“我?自然是路过,觉得这镇上风景不错。”秉烛书生道,“你那位师兄呢?怎么没见到他?”
“师兄在三日前便出了镇子,我也不知他现在何处。”崔晓慢慢地皱起眉头,“莫非前辈找我师兄有事?”
秉烛书生笑了,摇了摇头:“小骗子,在此之前我已找过你师兄了,何必如此提防。”
崔晓无从分辨秉烛书生所言是真是假,闻言有些许尴尬:“只是这镇子上……”
“近日,这镇子上平白出现了好些个冒充江湖名人的无名宵小,又闹出了几起不小的骚动,因而你抱有疑虑也是应当。况且,我的名声本也不算好。”秉烛书生仍是笑言,“不过我所言非虚,你师兄已经告诉我,你们来此本是因为五六日前,有个比你们早些路经于此的商队中闹过一场怪病,你们将之解决后,便一直暂歇于此,可有此事?”
秉烛书生说得不错,这的确是崔晓与李惟清来此的因由,崔晓姑且信了他的话:“确实如此……可说是途经此地,像现在这般特意分别找了我与师兄,总不会皆是偶遇,前辈究竟所为何事?”
崔晓说话时,秉烛书生已经向前几步,走到了他的身旁,忽然低声言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上。”
说罢,秉烛书生毫无征兆地身形一闪,几乎立时没了踪影。崔晓一愣之下慢了半拍,险些没能跟上。好在,他的轻功与眼力都算卓越,虽然身位落得远了些,却依然在片刻后,与秉烛书生落在了一个小院之内。
二人施展轻功一路走来,均是身形轻缈,脚步落得几近无声。崔晓缀在后边,更是将秉烛书生的身法看得十分清楚,因而疑问顿起——他们二人的轻功,至少在表面上来看,竟是一个路数的。
但他此刻无暇细想,因为这院子正中,俯趴着一具尸体。
崔晓之所以能一眼认出这是一具尸体,而非熟睡的活人,是因为此人上衣尽除,**的上身青白浮肿,已有腐烂迹象,想来是已泡了几日的水中浮尸,裤子吸满了泥水,脏污还在源源不断地向周遭流淌。
“这是?!”崔晓骤然一惊,转瞬考虑了两三种可能,猛然看向秉烛书生。
但是,秉烛书生竟然也很惊讶。
他的惊讶不似崔晓写了满脸,只是一种细微的表情,像是也未想到,这院子里竟会有这样一具尸体。这样细微的情绪不似作伪,也很难捕捉,崔晓眼尖,但年龄太小,秉烛书生的表情稍纵即逝,还没等他分辨出这是一种怎样的情绪,微笑就又挂回秉烛书生的嘴角。
崔晓有些许迷惑,但还未等他再度开口,秉烛书生便道:“先别轻举妄动,尸体旁有机关。”
崔晓闻言细看,果然见到尸体旁有一根几乎贴地的细丝闪着寒光。幸好他们二人轻功使得轻盈,落地时离得也稍远,未曾触发。
但这根细丝,令崔晓有些两难。
他不知道这细丝究竟是作何用处,也不清楚这尸体究竟是何人。倘若细丝当真连着机关,不知晓是什么功用,难以防备,难免将尸体毁坏。所以,这根线,能不碰还是不碰为好。
“前辈……”
“你试试看。”秉烛书生打断了崔晓的话,“你轻功练得不错,当然,主要是功法更为上佳。这是个锻炼的好机会,你可以试试看。”
锻炼的好机会?崔晓不敢苟同,秉烛书生的武功当然比他要好出太多,但这样一说显然是不打算帮忙。崔晓只好将游移的目光落回这根细丝之上,深吸口气,将嘴闭上,提息前跃。
他身形如燕雀般轻盈灵动,足尖点地两下,于空中一个翻身,伸手勾住尸体上方的木杆,略微晃动,落脚于支起木杆的柱子之上,整个人如同蹲在竖起柱子上般,稳住了身形。
至此,他还算轻松,气息十分平稳。稍待两息,见细丝果然毫无异动,便探身下去,伸手捉住了尸体的裤带。
浸水的尸体非常沉,崔晓刚一发力便知不妙,细丝在尸体被抬起的下一刻便骤然松软,他赶紧再度用劲儿,将尸体整个向秉烛书生的方向甩过去——细丝连着的东西,正是被压在尸体之下!无论如何,只要有人想动这具尸体,就一定会触发机关。
毁尸灭迹又能伤人的巧思。
细丝连着的,是一个形状古怪的陶瓷筒,其上有一处小孔。细丝松垮贴地的同时,陶瓷筒便立时被细丝抽动,整个螺旋转动,紧接着,一股液体自陶瓷筒中喷出。
崔晓下意识觉得不妙,赶紧将手收回,整个人几乎贴在了柱子之上,然而仍不可避免地沾到了少许液体,他的手部皮肤竟立刻红肿冒烟。陶瓷筒上出现裂纹,显然将碎,维持现状不大妥当。崔晓咬牙,双手一齐握上横杆,用力一荡,将自己也向外侧甩出,一个翻滚,算是平稳落地。
随后陶瓷筒的碎裂声忽至,秉烛书生一手提着尸体,一手提着崔晓的领子,翻出院墙之外。待他们落于地面,崔晓被放在地上,回头一瞧,小院中竟然已经烧了起来——无疑会引来人群与官府,此处不宜久待。然而崔晓还没开口说话,秉烛书生便又提起他,几个起落便已运轻功跃出老远。
崔晓再落在地上,他们已经到了一处小溪旁。
路上崔晓手上的伤口先是奇痒,而后便是剧痛,他的手背上猩红一片,表皮皱起,轻易便能揭下。秉烛书生抓起他的手,取下腰间水壶,将整壶干净冰水都淋了上去。
这当然更疼,崔晓咬紧牙关,待秉烛书生熟稔地将他的伤口处理好包扎完,已经感觉整个胳膊都疼麻了。
“我把尸体扔回了院子中。”秉烛书生将药瓶收回怀中,说话一半是为了解释情况,一半是为了多少分散些他的注意力,“尸体身上全是水,没法隐藏痕迹,如果拎着,迟早会被沿着踪迹寻来,这镇子上现在还有一个麻烦人物,可以的话,我们还是尽量不要惹到她。”
“白忙活了?”崔晓扯扯嘴角,疼得扯不出来笑,只能呲牙咧嘴地询问。
秉烛书生笑了笑:“也不算是白忙活,毕竟你还记得将尸体往我的方向扔。这尸体衣服上挂着一片纸片,被我扯下来了。”
崔晓从地上一下蹿了起来,探头去瞧秉烛书生翻手取出的纸。
纸片边沿被水浸湿,尚能看出像是被从整张纸上扯下来的,上面的墨迹竟毫无晕染,书有十字:目论九前嬉,玄鸦四啸悲。
张扬潇洒而形神不散,一手好字。
“什么意思?”崔晓茫然地再去瞧纸张背面,发现纸片上确是只有这样意味不明的十个字,再无其余书写痕迹。
“意思尚不明确,不过……”秉烛书生紧皱眉头,说道:“这墨与纸倒是有些讲究,纸是好纸,一般人用不起。墨则异香,是出自……西北空谷,你闻。”
崔晓单手夺过这张纸,纸他看不出好坏,可这墨,他细嗅之下果然闻到一种盖过水迹腥气的清淡微香,是忍冬的味道。这东西就名忍冬墨,李惟清用过,也给过他几块墨条,墨迹遇水不花,只是制作麻烦一些,他们手上也没有几块。
崔晓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桐辛元,李惟清虽然说过毒医晴梅已经死了,但这显然不意味空谷里的人都死绝了。问题在于,为什么这张纸片会在一具尸体身上?空谷与这具尸体的关系又是什么?
他隐隐觉得这张纸片牵扯的事情绝不会小,又怕李维清说不定也会被牵扯进去,顿时焦急万分,足尖用力,便要直接运轻功跃走。
然而秉烛书生适时地揽住他的肩膀,往回一带,二人原地转了半圈,崔晓急了:“前辈,这事情说不定要牵扯到我师兄,我得先……”
他话没说完,又被秉烛书生打断:“喔,对了,险些忘了告诉你,你师兄在半日前,就已经出了这个镇子。”
秉烛书生笑了笑,迎着崔晓惊讶的表情,缓缓道:“他那边事情紧急,来不及满镇子寻你,托我给你带话:别担心,注意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