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璟。”
“序璟。”
“你是不是又腹痛了,别躲了,让我给你看看吧。”
……
倒塌的房屋里,折断的墙壁后,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对立而站。
遥遥听到这两道声音唤他名字,序璟身侧捏紧的拳头松动片刻。
穿黑色斗篷的人低低笑了下,掀开遮住半张脸的帽子,“看来你卧底地很成功啊,他们都这么记挂你了,完全没有对你起疑心。”
序璟咬着牙,强忍浑身发刺的疼意,“你,废话少说。”
裴久哼笑一下,丢给他一个药瓶,“让祝虞吃下。”
“这是什么?”
“你也吃过的,寒玉丸,不得解药便如坠冰窟的好东西。”裴久说完,又丢给他一个瓷瓶,“这是这次的解药。”
没等序璟打开,裴久转身,“但我劝你还是晚些再吃,他们既然觉着你是偷偷出来躲着难受了,你起码得让他们看到个样子。”
序璟后退一步,努力按着气息,不叫对方听出他现下呼吸乱的厉害,虚倚在倒塌潮湿的横木上,摩挲手里两个瓷瓶,将毒药那瓶藏好,“不愧是裴大人,好缜密的心思。不过你们到底在筹谋什么,连河里的冤魂都要一并归拢过来用上。真是不知,祝虞一届废仙,有什么值得你们算计的。”
裴久停下脚步,“你不用激我套话,值不值得算计,算计什么,那不是你该忧心的事。呵,你且看吧,不久后,这三界又会重降真神了,那会是载入《三界浮生志》的大事记,乾神纪年又一伟大的节点。”
裴久侧过头看向他,黑宝石般的瞳孔里,野心和**按耐不住地小心渗出来,他的侧脸立体英俊,五官厚重,浓眉大眼,却无端让人觉着凉薄透了,仿佛这个人除了野心,便只剩一层薄薄的躯壳,“但眼下,你得记得藏好些,别让自己的日子太难过。”
裴久说完话,头也不回地大步往前去了,黑袍扬起,打了个卷,他身前几步远的地方,凭空划出一个黑口子,里头阴暗潮湿,他抬腿跨过去,口子即刻收束。
序璟彻底松散下来,一手撑着横木,弯下腰来,剧烈地喘息着,嘴里呵出的气如白雾一般。
“序璟……”
远处喊他的声音愈发近了。
序璟一手握着装解药的瓷瓶,大拇指顶开塞子,将瓶子调转了个方向,倒出一粒透绿色的药丸,便随手甩开瓷瓶,将药握紧在手里,再忍不住,俯下身去干咳了起来。
“人呢……刚刚那个大爷分明说,看到一个穿白色衣服长得绝好看的公子往这来了啊。”灵芝有些找急了,声嘶力竭大吼起来,“序璟序璟序璟!!!快出来吧,别躲着偷偷难受了,你有我呢,有我们呢,我一定将你的腹痛病看好。这又不是什么绝症,你跑什么呢?”
序璟本疼得皱起了脸,闻言淡淡笑了下,一手撑着横木坐起来,另一只手捂着肚子,向他们传音,“我在这。”
祝虞和灵芝对视一眼,即刻撒腿跑了过来。
他们本就离得不算太远,拐过个弯,见序璟这副虚弱模样,慌极了。
此刻序璟也是快要撑不住了。
祝虞才站到他面前,他便晃晃悠悠,粗粗喘了声气,倒在了她的肩上。
灵芝拉起他的衣袖就要替他把脉,一摸到他的皮肤,手弹了起来,“诶呦,序璟你怎么这么冰。”
它低下头,朝序璟的手腕哈了几道气,替他搓了搓手,又认真摸起脉来。
祝虞也是被他冰得一个激灵,他的鼻尖只是轻轻擦过她的脖颈,她便觉着自己似乎被一块千年不化的老冰碰了一下。
她没有躲,反而下意识扶住他的脑袋,将他紧紧抱住。
做完这些之后,祝虞也是有些意外的。
可她低头看了眼他发白的脸,又什么都顾不上管了,搓着他的肩头,问灵芝:“怎么样?”
灵芝一张小肉脸发愁皱起来,“我……我。”
觉着眼下正是时候,序璟默不作声抬手将药放入嘴里,又虚掩着嘴,咳了几下。
“诶呀,我看不懂。”灵芝一听序璟咳嗽,更加紧张了,“我们将序璟带回去让老钱看看吧,我现在……”
“好。”祝虞没再追问灵芝,蹲下身揽住序璟的双腿,想要将他一把横抱起来。
她用力努力了一下,序璟两脚趔趄着往前蹭了一步。
然后她又努力了一下,序璟趔趄着往前蹭了两步。
灵芝见状,上前拉住祝虞的手,“诶,仙子,那个……”
“等会,我马上就把他扛起来了,把他扛起来我们立马就跑。”
灵芝脸色变了,“啊,仙子你这是要扛人啊,我还以为你要带着他蹭回去,那这也太慢了,疼都给他疼死了。”
祝虞直起身,“什么?”
序璟轻轻勾了一下嘴角。
他吃下解药以后已然好很多了,为着不让他们起疑,还装着个样,他拍拍祝虞的肩,“仙子,我可以自己走。”
“真的吗,你的唇都白成那样了。”祝虞不信。
“那仙子搀着我吧,”序璟将手搭到她肩上,“这样就好。”
*
三人找到钱烧心的时候,序璟已然行动自如了,虽然手搭在祝虞肩上,看上去是倚着她才能走路,但与其说他是靠祝虞搀扶,不如说是搂着祝虞。
钱烧心正好吃完一碗粥,要去放碗,见状,砸吧两下嘴,“你们这……怎么,早晨突发大水,现下就要喜结连理了?”
“你想什么呢,是序璟不舒服,得我搀着。”祝虞道。
钱烧心嘴角抽了下,伸出手指序璟,“他……他?他不舒服?他哪里不舒服你告诉我?”
灵芝:“他又犯腹痛病了。”
钱烧心手指的方向挪了挪,指向序璟的肚子,眼角抽了抽,“腹痛?”
随后他手指上下一通乱指,“搞笑吧你们,他这样站得比老子的狗牌匾都直,一不捂腹,二不呼痛,他……腹痛?灵芝你那打土里出来就会的本事是这么告诉你的?”
“屁吧你,他分明……”灵芝转头看向序璟,又捏了捏序璟的手,序璟的手已然不冰了,它“诶”了一声,“你又不痛了?”
序璟收回手,点头,“嗯。”
“但你还是给他把个脉吧,他方才跟冰块似的,面色惨白,灵芝又说他也看不出个状况,要回来找你帮忙的。”祝虞拉着序璟上前。
“浑身发冷?”一说到病症钱烧心就认真了,“除此之外呢,还有吗?”
“还有就是咳嗽,但他方才气息都快乱的不行了,显出来的却还是常人脉,所以我一直看不出是怎么回事。”灵芝道。
钱烧心愈发上心了,但摸了脉以后,也是跟灵芝一样皱起脸,于是他又捧着序璟的脸,舌苔面色全部端详过一遍,叹气,“你这……怪事了。”
他同灵芝道:“你摸的没错,我看也是常人脉,他除了没什么血色以外,别的地方都正常。”
钱烧心“嘶”地一声退后,将序璟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又摩挲了一下他左手内侧中央的红线,猜是不是这“胎记”搞的鬼,“你这体质,天生防我啊。”
“钱烧心你的嘴又开始了是吧。”祝虞拍下钱烧心的手,牵着序璟拉回来。
序璟虚咳了两声,“原不是你们的问题,从前我寻人看病,也是如此,不管身上怎么不舒服了,别人一摸,还是常人脉象。所以,之前难受得不行,才到天界求药,没想到……唉,你们若实在无法可解,随便开一副补药给我吊着便是。”
钱烧心摸摸下巴,“也罢也罢,就照你说的来吧,待我有时间翻个医书,再好好看看你这情况有没有解法。”
灵芝拱了拱钱烧心的手臂,问,“所以你这身医术,是做人时习得的,还是成祸仙后?”
祝虞和序璟闻言,皆是一怔,看向钱烧心,以为灵芝和钱烧心这是趁他们不在的时候,又有了新的吵架骂人的话术,本没放在心上,谁知钱烧心自然而然接起话茬来。
“自然是做人的时候啦,做人才不会被人嫌,才有人肯收我为徒,祸仙……呵,做祸仙的时候拜师学医,不知要被打到多少里地外……”钱烧心抖着腿说完,忽而意识到什么,愣住,浑身都僵硬了,低头看向灵芝,喉结上下滚动,咽了好几回唾沫,才忐忑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灵芝走到钱烧心身后,抽出他衣裳里,像小孩隔汗巾一样的棉布条,顿时,他的后背耸起一条突出的骨节。
“就是之前在河边对付柳夏儿时,你衣裳被打湿了,我给你渡法力的时候看到的。”灵芝道,“后来想想也是,你怎么这么清楚屠灵卖肉的事情。”
钱烧心身体颤抖:“你不怕我?”
灵芝:“先前发现的那一霎有些怕,后来又不怕了。”
钱烧心:“你不想骂我?”
“若你肯乖乖让我骂,我也骂的过你的话,我自然是愿意的。”灵芝虽然嘴上这么说,却并未有付诸行动的打算。
钱烧心突然很局促,搓了搓手,缩起脖子,不敢看人了,“是,我是祸仙,我的确曾经是祸仙……当时,是有不得已的原因,才吃了神仙肉,但后来,我也应罚了。”
“所以你还痛吗?我看着你这脊梁骨很尖,睡觉时可会硌着?”灵芝隔着衣服摸他的骨头,“我这样摸你,力度重吗,会叫你疼吗?”灵芝顿了顿又道,“我们做灵芝的,知道点治腰突的土法子,若是你疼,我可以帮你治治。”
“什么?”钱烧心回头,有些傻了,难以置信地缓慢地道,“你……要帮我治?”
“不然呢?不然我戳破你做什么,自然是想到序璟那不寻常的胎记掩了他的脉,叫他的病痛难以医治,便有些担心你这也不寻常的骨头会不会也叫你不舒服了,想帮你看看。”灵芝道。
钱烧心心虚地抬起眼,去看祝虞和序璟的反应,小声问,“你们也知道?”
序璟摇头。
祝虞面上没什么表情,淡然地道:“也就是灵芝方才说了我才知道的。虽然吃神仙肉,成祸仙,确实是一件很值得我骂你的事情,但你开着医馆,治病救人,也不搞传闻中那类祸仙的做派,且你又应了天罚,挨蚀骨之痛,重新打了一副脊梁骨,消弭前世罪孽,登了仙位,也叫悬河砚认可了你,选你做守护者,可见你并非祸仙那类软骨的货色。”
“我不是被你吃肉的神,没有权利替她原谅你,站在我的角度,也没有必要咒骂鄙视你,所以,罢了,你且听灵芝的话吧,它问你痛不痛呢。”
钱烧心眼睛一下红了,低下头,朝他们深深鞠了一躬,这么一来,背上的棘突越发清晰明显,像一座连绵起伏的山脉,深深扎根在曾经软烂败坏过的骨髓里,将它扶正过来。
“我,不痛,我不痛。”他一直垂着头不肯起来,也不再避讳自己受罚过的印记了,像是想要向他们展露,他有多后悔。
“虽然很没必要,但我觉着还是得同你们交代一句,我吃神仙肉之前的记忆,很多都模糊了……我醒来发现自己成祸仙的时候,身旁就一板黑炭似的牌匾,我只记得我要开医馆,我要治病救人,还有……唉,那神仙的模样。想着那牌匾或许是我找回记忆的方式,我便带回去了,没想到它有了灵性。总之,大概就是这样了,你们信任我,我也不该同你们隐瞒太多。从前就有人说我吧……做人这方面总是差点。好不容易遇着你们了,我想,我得好好学学做人了,莫要像失了记忆一样,把你们也弄丢了才是。”
“那你去排队替序璟打碗粥吧,他方才没吃到包子。”祝虞道。
“啊?”钱烧心一下弹起来,“什么?”
“我说序璟还没吃早饭呢,想叫你去帮他打碗粥。”祝虞道。
钱烧心还是有些愣愣的,盯着祝虞看,没想到这件事能这么快翻篇。
“啊,你不肯啊。”
“啊不不不不,我这就去,是要喝粥哈……”钱烧心四处张望,先是把自己用过的碗放好,又去领了个干净的,跑去排队。
看着钱烧心的背影,宽敞麻衣仍遮不住的脊柱痕迹,祝虞顶了顶灵芝的手,灵芝又朝她顶了回去。
灵芝:“仙子你做什么?”
“没做什么。”她轻轻叹口气,扯唇轻笑下,“只是觉着,他往后或许不会再需要隔汗巾那样的物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