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让我做什么?”
祝虞睁开眼,与柳夏儿对视。
尽管这是在河里,就算柳夏儿流泪了,她也看不出来,祝虞此刻还是觉着,柳夏儿是在哭着的。
“帮帮我。”
柳夏儿开口道。
不知她生前有没有被喂过哑药,此刻她的声音十分嘶哑。
祝虞:“你说。”
“我父亲被人欺负了,我不孝,没法尽力保全他,劳烦你找人给他看病。”
这原就是祝虞他们一行人要做的,她想也没想,应了。
“甄家负我,我不愿死了,还背着与他相爱的名声。方才我给你的记忆,劳烦你替我将它们说出去。”
“好,那你让水消退了。”祝虞应完,反过来要求她。
提到这里,柳夏儿表情有些不自然,低下头,移开视线,“我的魂魄困在河底五年,我不肯散去,是一直想等个机会,等个大雨倾盆的雨季,顺着上涨的洪水,冲开悬河砚的压制,一路冲到甄府,要了那对父子的性命,只是今日,我实在是生气,看到他们将我父亲引至河边想要溺死他,我一气之下吞了河里所有的怨念,与人做了交易,冲上了岸。此刻,甄家父子已经被我使力吊死在树上了。”
“但……”
她举起自己快要消逝的双手,“这借来的力量我控制不住……”
“一开始我就知道我控制不住,其实,我原来想的是,让大家都同我父亲一起陪葬算了,直到我看到你……”柳夏儿意味深长地盯着祝虞瞧,良久,“对不起,我造的孽,要求你来替我偿了。”
……
河面上,灵芝不停地在找空子钻,怎么都不得法,只能暗自生闷气,却还在努力找缺口。钱烧心是个实心眼的,已经全然炸毛了,跟那水越打越来劲,打得来了气,一边打一边骂,“——啊,草草草草草!”
序璟几次三番找空子不得,想要施法劈开条道,却听得耳边一道传音,于是他停下了动作,望向河对面,一抹极小的,在暮色中几乎隐身了的紫黑身影。
再之后,他几乎没有任何动作,就是站在那,凭风把他的衣袖吹得猎猎舞动,沾上河里溅上来的红水。
他皱了皱眉。
他不喜欢穿白衣,就是因为这一点。
太容易脏了。
若是青衣,或是翠竹、官绿色的就很好,再或者,像落凡尘那样孔雀蓝的衣裳也可以。
哪怕沾血也是会脏,那他也有性子耐烦地去处理。
——“刷!”
河里突然出现一个漩涡,这漩涡一出现,攻击他们的水花便消失了。
灵芝二话不说要扎个猛子下去救祝虞,才起跳,就被钱烧心提住了衣领,“诶诶诶,等等等等等,你家仙子出来了。”
灵芝刚想反驳:怎么可能,它家那废物仙子什么样它还不知道吗?若是能出来,它用挨这水花扇那么多巴掌?她现在还剩口气,能让它救才对吧……这黑心钱简直是在乱上添乱。
然后它抬头,看到眼前景象,止住了话音,惊掉了下巴。
祝虞腾起在半空,手持不平戟,衣袂飘扬,嘴里念念有声,捏着诀,周身泛着亮眼的法光,底下的河水不再呼啸着向外蹿出浪花,慢慢归于平静。河里血红的那部分凝成束,向她聚拢,又如丝般在她周身散溢。
不一会,四处流溢的水就有渐渐回收的趋势了。
见着有效,祝虞稍稍松了口气,勾勾唇笑了起来,将悬河砚收了,放入百宝囊里。
答应柳夏儿叫红水消退的时候,她也是心虚的,不过还好先前钱烧心翻《仙法百宗全》的时候,她瞧着甄府的红水,问钱烧心把书借了过来,好好学了几个司水章那一篇的术法,还现场拿血水试了一番,现下有不平戟的助力,想来结束这场水灾不是难事了。
街道上,趴在浮木上哭的人渐渐踩实了地面,抽噎声逐渐止住。
保护障里的人看到红水渐渐褪去,欢欣鼓舞起来,有的彼此不相熟,却也在这时激动得抱住了对方,但还是有小孩在哭,小孩在哭,小狗就过去蹭他的裤腿,摇着尾巴,竖起前爪立起来,汪汪叫两声,企图引起小孩的注意。
月伶扶着采杏跌跌撞撞从甄府里跑出来。
这是采杏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踏出甄府大门,跨出那道槛的时候,她激动得哭了起来。
此时天色已经慢慢开始变亮了,泛着青,残月疏淡挂在天边,空气很凉,吸进鼻子里有些微刺,却也是新鲜的,热乎的,采杏笑着呼出一口白汽,终于体力不支跌坐在地。
甄沅临将她关禁闭,并不只是简单地叫她在黑屋子里待着,还命人打了她的腿,打完后,她几乎站不起来,直到月伶打开门,告诉她可以跑了,听到“跑”那个字,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扶着墙站了起来,在月伶的搀扶下一路往前冲,直到现在才泄了力。
人群中有人注意到,诶呦一声赶忙上前扶,围在她身旁问她怎么样。
有人认出采杏,回头在人群中喊“李大娘”,说什么“快来看,你女儿,采杏,你过来认认是不是”。
众人让开道,一个臃肿佝偻的妇女挤上前,她顶着满头花白的发颤颤巍巍站住,看到采杏那一刻,眼里泪花闪了又闪。
采杏下意识张开嘴,想叫一声,“阿娘。”
众人瞬间安静下来,个个以为自己耳背了,没听到声音。
采杏这才想起自己没法说话了,低头捂住自己的脖子,泪流满面。
“没事,没事,阿娘听见了,阿娘听见了的。”李大娘跪了下来,摸着采杏的头发,抱住她,似是终于把一颗乱跳无所依的心放回了肚子里,很久很久,才道了一声沉沉的,“阿娘在,阿娘在的。”
……
甄府内
富春平将散在地上的鱼投入池子里,扯着嗓,咿咿呀呀哼,“你我原非戏中人,怎知她红妆下白净面皮是哭是笑,躯壳里血肉心脏是黑是白……无非,说不尽,道不清的,俗世纠葛馁。”
院内最高的那颗树上,红水凝成的“白绫”顺着树干慢慢爬下去,那被吊在树上的甄家父子,“砰”地一下摔到地上,像是落入了无声流淌着的,干涸的,川流不息的河里,走向他们曾给予别人的,必死的结局。
*
“我尽力了。”
钱烧心蹲在地上,看着前面那道疯癫的背影,叹着气道。
“啊啊……诶诶诶,夏儿,女儿、我的,爱。包子一文,不不不,素的一文,甜滋滋。”柳方氏靠坐在河边的树下,手舞足蹈起来。
河面已经重新恢复平静,不再通红一片,甄府里的红水也随着柳夏儿怨念的消失退散不见。
一切都好似回到了正轨。
“诶诶,嘿嘿,老钱的,线,弧线,又进益了……哈,哈哈哈。”
一听到这个,钱烧心心头有些胀,低下头,两手抹脸。
“医者,放心吧,往后有我们一口吃的,绝少不了老柳的,咱们街坊邻居轮流带他上三面医馆去,总有好的一天。”一个大娘端着一碗粥利索走上前来,蹲在柳方氏身旁喂他,随后对他们道:“你们也去吃碗热粥包子垫垫吧,忙乎了这么一宿,肚子也该空了。”
这回再听到包子,祝虞没有先前那么激动了,看着柳老伯痴痴傻傻地艰难喝粥,心里很不是滋味。
“去吧去吧。”大娘朝他们挥手。
他们还是不走,大娘便一边替柳方氏擦嘴,一边道:“灾祸无情,知道人间日子艰难就对了,知道以后,才更应该告诫自己,要好好的把每一天过好,就譬如你们先转过身,去后头支起的摊子那吃点暖和的东西,让自己舒舒服服的吃饱,将这一日的最开头给过舒坦了。”
“粥,煎饼,油条什么的,都有。”大娘搅了搅碗里的粥,抬头,“怎么,不爱吃这些啊?”
倒不是不爱吃。
祝虞心道。
从前万年,虽然祝虞对人间多有好奇,但尧倾从不让她跑下来,就算她想吃包子,也是尧倾亲自去给她买回来的,所以她几乎不知道人间到底是个什么样,以及那里人们的处事方式。
一夜之间,家园被毁,面对断壁残垣,面对重病不治的亲故,他们没有仙力,在命运的摆弄前该作何反应。
祝虞好奇,难过,又无措。
她看向大娘手里那碗白粥冒出来的热气,然后视线上移,又看向大娘在柳方氏吞下一口粥后,脸上绽开疲惫又开朗的笑容。
疏忽,祝虞觉着自己的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柔软地顶了一下。
然后大娘的声音在她脑中响了起来,恍恍惚惚说一句:
“如果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的话,那就先吃个饱饭好了。”
人都还没死,那路就还没走死,路没走死,便不要费心去想那要死要活的事。
心里头一下豁达,祝虞笑笑,道:“不是的,挺爱吃的。那大娘,麻烦你照顾柳老伯了。”
大娘乐了,“这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邻里邻居都这么久了。”
“那我们走啦。”祝虞牵着灵芝的手,转过身,突然觉着格外轻盈,问灵芝,“你待会想吃什么?”
灵芝:“仙子你吃什么?”
祝虞:“我还是想吃包子。”
灵芝:“那我也吃包子。”
钱烧心追上去,欠揍地又用手搓了一把祝虞的头发,“你怎么不问我?”
祝虞心情本好的不行,被这么一弄,很烦,可她不想在这么一个令人愉快的时候发作,假笑,掐着嗓子道:“哦,钱烧心,请问你想吃什么呀。”
钱烧心双手搭在脑后,“我不想吃包子,别的……我也没想好,诶,你说我吃什么好?”
祝虞的假笑一下收了,“……”
这个摊子是几个富商支起的,想的就是大家时逢灾祸,或许应付不过来,早早命人去隔壁没挨水灾的地方买了吃食,家里有抢救来能吃的米啊之类的,也交上去煮粥了。
摊子前排了老长一条队,过了许久,祝虞才领到三个包子,从队伍里走了出来,一出来就走到钱烧心跟前,特意给他递过去一个,“来,包子。”
钱烧心以为自己听错了,指了指祝虞手里的东西,“包子?”
“对啊,包子,看不出来吗?”祝虞道。
钱烧心:“可我不吃包子啊。”
祝虞:“那谁叫你自己不乐意去排队,自然我拿什么吃什么咯。”
钱烧心竖起手指,朝天指指点点,眼见着气来了,他又要嘴贱了,灵芝本还期待这回他嘴里又要蹦什么出来,他却一个深吸气,甩甩手,抿唇笑成条线,消气了,双手合掌一拍,“哦,那我就自己去排队。”
祝虞递了一个包子给灵芝,灵芝伸手接过便啃了起来,望着钱烧心的背影若有所思,随口道:“仙子,我怎么感觉烧心钱似乎不敢欺负你。”
“有吗,他不一直那个样?”祝虞倒是没见得自己在他那有什么优待,在周围找了一圈,想把另一个包子给序璟,发现人群中不见他,拍拍灵芝的头,“诶,序璟又去哪了,这么一会功夫,他怎么又不见了?”
“不见了?那谁能知道……”,灵芝咬了口包子,嚼嚼嚼几下,突然想到些什么,瞪大了眼睛,扯住祝虞的衣袖,“诶,他莫不是又偷偷不舒服去了吧。”
“偷偷不舒服?”祝虞问。
“对啊。”灵芝抻长脖子忙把嘴里的吃食咽下,“你忘了吗,他之前不是躲着我们偷偷腹痛不告诉我们来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