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倒回两刻钟前。
正堂里拥挤混乱不堪,好像个大菜市场。陆行辉因为受伤已被扶去治了,陆元飞又有些镇不住场子。他正焦头烂额,却见樊修玉慢慢踱着步子,来到那面琉璃壁前。
“樊兄!你看什么呢!”他好不容易安抚下情绪激动的众人,擦着额头到他身边,“你喜欢这琉璃?我那还有,送你几块?”
樊修玉不带任何感情地睇他一眼。
“令尊已归道山,却不知为何你们不报朝廷?”
陆元飞神情一变。
“这……他走得实在不好看。”他勉强道,“况且人已入灵堂,何必再让仵作之流来侮辱他老人家的尸身呢?”
樊修玉似乎只是随口问问,不置可否。
他伸手一抹琉璃壁。
“好深的抓痕。”
“想来必然是附近山林里的野兽,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跑到我山庄中来伤人,真是可恨。”陆元飞说话时偷偷觑他,“改日我必将它们都一网打尽,以解心头之恨。”
樊修玉不紧不慢道,“可这印子这么大,当真是普通野兽能抓出来的?”
“这你有所不知。”陆元飞连忙道,“这附近水草丰美,十分盈养生灵,普通一头鹿都长得比人还高,生出个大老虎豹子之类,也不算奇怪吧。”
樊修玉侧过脸端详他。
“不过那割去头颅的必定是人。”说到这里时陆元飞终于现出了些愤怒,“不知到底是谁,与我山庄竟有如此深仇大恨,竟这般……”
他低下头,肩头微微颤抖。
“陆兄可是不舒服?”樊修玉道,“是否需要去休息片刻?”
“不、不,不用。”陆元飞急忙拉住他,他脸色煞白,鬓边渗出豆大汗珠,“我缓缓……缓缓就好……”
但看他模样,怎么也不像没事的样子。
樊修玉没有过多劝解,慢慢在琉璃壁前转了一圈。
他见陆元飞仍未有好转,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这才道,“陆兄,要不还是带你去医馆看看?”
“那就……劳烦……樊兄。”陆元飞哆嗦着,连嘴唇都开始泛白,“带我回……院子,就好。”
他垂着眼,双手紧紧攥成拳,一行一动都好似很艰难。樊修玉架起他,闻到一股淡淡的气味。
很像是……野兽皮毛浸水后,那种湿漉漉的腥气。
他若有所思。
两人慢慢走出厅堂,没看到身后琉璃壁的另一侧,爬出两人一猫。
“终于出来了!”岳又青浑身狼狈,喘着粗气,“我还、我还以为要死在里面!”
君无岐没比她好到哪去,拧着衣摆上的水,心痛不已,“我就这几件衣裳,废一件少一件……”
“什么话什么话!”岳又青不乐意了,“我偃门又不是没钱,还能缺衣服穿?还不是你不肯跟我回去!”
召南主动跳到一旁石头上疯狂甩水,漫天猫毛飞舞中还能抽空插句嘴,“你跟她说这些有什么用,她最穷的时候只有两个铜板都不肯给岳娘子写信求助……”
“两个铜板?”从生下来就不知道穷为何物的岳又青震撼得瞪大双眼,“你、你!都到这种地步了为何都不开口?你到底有没有把我们当成家人?”
君无岐顿觉头痛。
她心里已经把召南吊起来抽打了十八回,面上忙不迭去安慰岳又青,“没有没有,怎么可能呢,我只是觉得日子还能过罢了。况且我有手有脚还有点本事,总不能一直靠岳姨接济……”
召南轻飘飘补充,“是啊,吃了上顿没下顿,有点钱都是坑蒙拐骗摸来的。”
岳又青倒吸一口凉气。
君无岐真怕她厥过去,在心里又给猫上了一遍大刑,拼命往回找补,“没有那么严重!你看我也没瘦不是吗,这只猫也圆圆滚滚的,哪里有一点被苛待的样子!”
岳又青仔细看她的脸,终于喘回了点气,“这倒是。”
召南不服,还要再叽叽歪歪,被君无岐一把攥住嘴筒子,呜哩呜哩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她一手控制住猫,一手提着衣摆,试图转移话题,“咱们这是上哪来了?”
岳又青四处看看。
“呃,好像上那个水池里来了。”她道,“等等这不是重点,上次就被你忽悠过去,你先跟我说清楚,到底为什么不给我和我娘写信!”
君无岐头大如斗。
“我没有!”她见这一招不行当即换了策略,先发制人,“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明明去找陆元和,怎么突然出现在这密室里?你知道听到那院子爆炸我们有多担心你吗?”
岳又青理亏,“我去找陆元和,可谁曾想还没到院门口就被迷晕了……那人着实可恶,卑鄙!召南本想变作小马驹带我逃走的,可他竟然在路上设了网套!一套套俩!”
君无岐听出了不对劲。
“这么说他早有准备?”她狐疑道,“可这里又不是他郦家,怎么能提前做好这么多布置?况且他又怎么知道你会往那里去?”
岳又青一悚。
“莫不是这人一直暗中窥探着我们?”她惊骇道,“我们做什么他都知道?这也太变态了吧!”
君无岐道,“他大抵是与某人做了些交易……”
召南终于把脑袋从她手中挣了出来,一见她表情,疑惑道,“有没有人在附近窥探你应当最清楚才是……等等,你不会彻底看不见了吧?”
岳又青一愣。
“什么?坏了?”她顿时顾不上旁的,急忙要来扒拉她眼睛,“当时我娘说这一双眼够用二十年的呀,怎么会这么快就坏了……你是不是拿它干别的了?”
“没有,没坏,还能用。”君无岐躲开她的手,“召南你不要在这里危言耸听……真的没事!”
“我不信,你给我看看!”岳又青急得直跺脚,迫不得已下只得放大招,“你不让我看我就告诉我娘了!我让她亲自来找你!”
君无岐满脸不情愿地停下。
“那倒是也犯不上……”她嘀咕着,任由岳又青摘下眼纱,露出那双非人眼瞳。只是如今灼灼金色褪去,只剩一片枯冷灰白,唯有瞳孔那里还有点金色,不细看也看不太出来。岳又青又气又急,大逆不道地在她胳膊上拍了一下。
“你……”
君无岐一句话头一个字音还没出完,就听岳又青狂风暴雨般的念叨倾盆落下,“我当初就不该劝我娘让你自己走,出门时还是好端端的人现在竟变成了这般,原来那个金色多好看啊,现在连颜色都没有了……你可知晓没有来信的日子我和我娘都多记挂你!生怕你吃不好睡不好,没有剑再受了欺负怎么办,我娘一开始连个囫囵觉都睡不着……”
听着她哭音都出来了,君无岐连忙安抚,“没事了没事了又青,待此间事了我就和你一块回怀兴,成不成?”
岳又青红着眼瞅她,“真的?”
“真的真的。”君无岐把眼纱捞回来重新带好,“况且现在也不是一点都看不见,还是能看到些光的。”
“姑且信你这一回。”岳又青哼道,“那个‘郦玉成’不知道是何人所扮,我必须要找出他来不可。”
召南纵身跳到一旁巨石上,举目远眺,使劲嗅闻。
“那人从这里走的,血腥味还很浓。”它说,“跟我来!”
岳又青拉着君无岐跟上它。
方向朝着……山上。
“这……这怎么看向像是去山庄深处的路?”岳又青惊疑不定,“召南,你确定你没走错?”
“你怀疑谁也不该怀疑我。”召南朝她呲牙,“跟着我走就是了!”
岳又青无法反驳,便带着君无岐,避开往来人员,一路向上。
山道旁曾经美丽的花海已经没了,短短几天时间显然也不够人再造一个。她们三个恰恰在陆元飞两人之后,只是在某一个路口岔向两边。陆元飞院落里还是那副七零八落狂风过境后的模样,和之前一比,越看越凄凉。
陆元飞把头转到一边,不愿再看。
樊修玉搀着他往深处走,手掌坚实有力,如同铁箍。他望着花海尽头那座紧急赶工搭建而成的小木屋,语气淡淡,“马上就到了,你确定休息一下便成了吗?”
陆元飞含混答应着,头深深垂下去。
“说起来。”樊修玉道,“这里的味道……好像有些奇怪。”
陆元飞咕哝着什么,只是那动静听起来很不清晰,甚至可以说,很不人类,反而更像是野兽。樊修玉好似一无所觉,仍然带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随着他们的动作,陆元飞双脚变得越来越大,挣破靴子,化作两只兽爪,地上留下一排脚印,一串爪痕。
他霍然抬眼。
两只兽瞳狰狞如血。
樊修玉松开手。
“原来如此。”他叹道,“那死掉的几个弟子怕不是被鬼影所杀,而是被你吃了吧?”
陆元飞呼哧呼哧喘着气,一串涎水自唇边滴落,两根獠牙顶开上下颚,呲到外面,看起来格外恐怖。樊修玉挑眉打量着他,抬起衣袖。
一只爪子从上面掉下来,勾破一道裂口。
“传说西域摩尼教有秘法,可以使平庸之人变得天赋卓绝,只是代价颇大。”他说,“成功后被施术者会继承上古神兽血脉,自由变换人兽两身。只是我现在怎么看着,这人的一面,正慢慢消失呢?”
他后退一步,躲开陆元飞拍来的一掌。
“半月前丰城揭露一起惊天大案,案中有只怪鸟食人,短短数年间便吃掉了上百人,闻者莫不惊怪。”他拔剑出鞘,“那只迦楼罗,是你的过去,还是未来?”
“吼——”
穷奇的叫声响彻花海。
陆元飞再也克制不住,露出原身!
樊修玉仰起头,脸上没有表情,只有眼中似有哀悯之色。
“陆庄主死去那一夜,正堂前前后后有三个人来,可谁都没有想要救一救他。陆行辉是因为他想夺过破红山庄,抢走摩尼教那一条通天之路,因此在他胸口刺了一刀。谷菱儿因为心怀恨意,在他死后割下他的头颅,摆在水月观音之上。你呢?你又是为什么变成穷奇,抓伤了他?”
穷奇四足着地,猩红眼眸中已丝毫看不出人的影子。它张口咆哮,带着腥味的风席卷地面。残花草茎裹挟着泥沙一并抛向天空,遮蔽日光。
“你是因为……”
樊修玉纵身跃起,剑光铺天盖地。
“……你已不再是人类。”
鲜血飚飞,下雨般浇透地面。穷奇吃痛,哀嚎一声,又朝他奔来。
一片衣袖垂落,剑锋如落花,飘飘自它胸前滑过。
穷奇迈动几步,厚实皮毛被血浸透,泼出一道长弧,他竭力想要稳住身体,可本就受伤的身体终究还是没能抗住剧痛,轰然摔倒。
它歪着头,用力咳嗽,从喉咙里吐出一只锈迹斑斑的铃铛。
没有铃舌,也没有纹饰。
它咕噜噜滚到地上,被樊修玉俯身拾起。
“原来如此,”他松开手,铃铛跌落,崩裂成上百碎片,“是你……吃掉了许英的尸身。”
穷奇无力地喘着粗气。
“许英很关心你,至于到底是为什么,我们不得而知。”樊修玉垂眼看着他,“你也对他不错,甚至比初红更好……想必就是因为这个,他才恨上了许英吧?”
穷奇什么也说不出来,它还想站起来,但身体不允许,只能躺在地上,听樊修玉慢慢把话说完。
“他知道你吃掉了前面那几个人,鬼影之说又不是所有人都相信,因此故意在大庭广众之下搞出一个鬼影,作出觊觎许英之态,后来更是直接溺死了他,这一切,怎么能不称一句用心良苦?”
穷奇看不出还有没有人的意识,只有那双眼睛愈发暗淡,好似生机正在慢慢流失。樊修玉没有救他一把的意思,只是自顾自把话说完。
“要我说你们这山庄真是太有趣了。初红搞出来一个鬼影,陆行辉也搞出来一个。他众目睽睽之下让那鬼影捅他一刀,究竟是为了摆脱泥潭,还是预备坐山观虎斗,等谷菱儿把山庄搞的天翻地覆后再出面顺理成章接手?”
穷奇喉咙里发出风箱似的呼哧声。樊修玉爱惜地摸了摸腰上那把剑,叹息般道。
“谁叫你觊觎她呢?抱歉,只能请你去死了。”
剑锋如雪,径直没入它胸口!
穷奇双眼一睁,肺腑里挤出最后一点呻吟,最终归于无声。眸中猩红褪去,露出属于人的瞳仁,只是已无人在意。樊修玉拔出剑,甩掉血迹,收入鞘中。
“不过还是得谢你。”他对着尸体道,“若不是你,我还不知道她在这里呢。”
他抬头看向高处,正好能看见山峰上观音的小半个侧脸,柔润圆滑,悲天悯人。
“现在。”他喃喃,“我要去见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