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等候你多时了。”
她微笑。
迦楼罗发现她没有带眼纱。
那是一张世俗意义上绝对称得是美人的一张脸,但没有人会在看到她的第一眼注意到她的容貌。眉心一道竖纹,像是伤疤,但仍旧猩红如血,仿佛刚刚才被刻上。比这道伤疤更显眼的是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烈烈燃烧的黄金瞳。
如火焰,如日光,如无边大海夕阳残照下的余晖。
但很奇异的是其中没有杀气,眼角低垂,睫毛覆盖着小半个眼球,甚至有几分柔和,甚至……悲悯。
与她自身气质格格不入,又隐隐相容。
“这里是哪?”迦楼罗惊恐地发现城、人都不见了,这里只有湖、树,还有永不停歇的雨,“你怎么办到的……你究竟是谁?”
“这里是幻境,我为你量身打造的囚笼。”君无岐轻声说,“不必试了,你逃不出去。”
她向前一步。
有零碎碰撞之音。
迦楼罗这才发现她腰间居然配了一把剑。这剑完全不是何府中收藏能比的,甚至秋慧之齿在它面前都只能算是普普通通,光华内敛,锋芒照水,剑身比寻常多出三寸,恰恰悬在水面之上三分。
“这是我师尊当年为我锻的一把剑,历时两年零九月。”君无岐怀念地轻轻拂过剑身,“当时我为她取名‘君子’,后来也有人这么称呼我。”
她抬起头。
“当然,他们也叫我天下第一剑。”
迦楼罗浑身剧震。
“这、这不可能!”他惊呼,“你不是死了吗?”
“你知道我?”君无岐挑眉,“我现在倒越来越好奇你们到底是个什么组织了。”
“你还没有那个资格!”迦楼罗狂啸一声,正要拍打翅膀飞上天空,忽然身上一坠,顿时如同个物理意义上的铁公鸡一般咣当掉了下来。
“我都说了这里是为你专门打造的笼子,怎么就非得找这个罪。”君无岐叹息,“看,变成落汤鸡了。”
迦楼罗何止是落汤鸡,他如同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抓住一般,肆意揉圆搓扁,爬都爬不起来。他正在水中挣扎,忽然眼前一黑,抬头一看是君无岐站在了他的面前。
她低头。
拔剑。
迦楼罗那一瞬间终于知道,什么叫做一剑霜寒十四州。
他以前一直都是个很没文化的人。
其实不只是以前,现在也是。
虚幻的身体生出真实的感觉,被撕裂的痛苦席卷全身。迦楼罗躺在水中,水波碰着脸,忽然只觉一切都颠倒了过来。
不该……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他竭尽全力地伸出手,浪花溅起,出现在他面前的有六个手掌,三十根手指。
他忽然愣住了。
但那怔愣也只有很短的时间,因为在下一刻,这六根手臂都被一剑平平削掉,血柱冲天而起,混入雨中。那种之前面对她的恐惧又回来了,而这只需要一剑,只要一剑!
她和他幻想中想成为的样子一样强。不,比那更强。
迦楼罗只觉天旋地转。
死亡再一次追上了他。
“不……不!”他尖叫起来,“不是这样的!大明尊说过,他明明说过!”
君无岐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说过什么?”她问。
“他说过我会变得强大,无人匹敌!”他在水中翻滚哀嚎,“他骗我!他骗我!”
君无岐有点无法忍耐地掐了下眉心。
太吵了。
水面忽然暴涨,淹没他的身体,只有面孔露在外面。沉在水中和冻在冰里的感觉没什么区别,迦楼罗瞬间一动不能动。君无岐踏在水面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现在,告诉我。”她冷冷道,“我没多少耐心。”
迦楼罗止不住地战栗。
“我……我们教派叫做摩尼教。”他乖怯地回答,“阿坎沙说大明尊来自天上,那里人人皆可以成佛,只要……呃!”
说到一半,他忽然眼珠暴突,喉咙格格作响。君无岐心生不妙,急忙追问,“只要什么?”
“只……要……”
迦楼罗通红的眼珠转向她,一截舌头在口中颤动,舌尖探出嘴唇。只是话未说完,就见那截舌头扑得掉出口腔,软软滚落。与此同时,他身上爆射出不详的红光,维持了短短一个瞬间,不等君无岐偏头躲避,那光芒便消失不见了。
他死了。
君无岐尚来不及思考迦楼罗话中含义,忽觉脑中剧痛,眼珠如同有生命般狂跳不止,视线也在刹那模糊不清。她心知自己这是使用力量过度,只是已经根本来不及挽回,那股刀割火烧般的痛苦顺着脊椎一路下窜,遍布经身脉络,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倾倒,噗地吐出口血来。
“齐君!”
朦胧中隐约见到秋慧正狂奔而来。
幻境与外界时间流速不同,她在里面耗了半盏茶,于外界来看只是一个呼吸。因此在秋慧眼中,迦楼罗刚被她一尾抽飞,身影便渐渐变淡直至消失,而站在树下的君无岐,刚才还好好的,突然就开始咳血。
雨忽然停了。
云层破开,一束阳光自空洞中落下,将巨榕笼罩其中。君无岐闭着眼,眉心那道红纹泛起一点金色,竟似活了似的往中央一收。
一道血痕自她右眼淌落。
召南追着秋慧一并过来,见此情景差点魂飞魄散,“无岐,你怎么了无岐!”
秋慧耳朵动了动。
她遥遥一望正往这边赶来的人群,当机立断下了决定,“走,先回桃花源。”
“这天资是我生平仅见,天生就是个学剑的料子。”
“哼,那是自然。”
“你不为她准备一把剑么?普通的剑可配不上她。”
“那还用你说。我早就在藏金阁下了订单,用最好的料子,比寻常剑长出三寸,必定适合她。”
“准备这么周到?看来你相当看重这孩子啊。”
“去去去,我徒弟,我不看重谁看重?”
“哈哈哈哈……”
梦中的笑声似乎还在耳边,君无岐睁开眼的时候有点恍惚。
身侧有个温暖柔软的东西紧紧贴着她手臂,只不过轻轻动了一下,就听到那东西唰地蹦起来,惊喜万分,“你醒啦!”
居然是召南。
她心下温软,正待伸手摸一下它的脑袋,就见它蹭一下蹿了出去,几息后满屋都是它的喊声,“醒了!醒了醒了!”
君无岐,“……”
她面无表情。
屋里挤满了人,胡奶奶正托着她手腕念念有词,也不知道是正儿八经地把脉还是在进行一些迷信活动,她旁边是人形秋慧,神情略带担忧,还有一丝不知针对谁的淡淡的不满,另一边则是苏敏静母女,俩人紧紧挽着手臂,想必久别重逢后都很激动……这些人出现都很正常,可为什么后面还有关惊澜和秦二娘?
她问出自己的疑问。
“你不知道,你晕了以后二娘带着秀善小姐来找傅文元呢。”召南占了个最好的位置,牢牢扒在床边上,“结果她情绪太过激动,一下子也晕了,慧姐就一块把她们也带进来啦。惊澜后来来找二娘,胡奶奶做主,给她开了门。”
原来是这么回事。君无岐道,“城中没出什么事吧?陈青黛找到了吗?”
关惊澜摇摇头。
“我追上了她的马车,可车中无人,只有一枚青色羽毛。”她脸色很不好,“城中她安排的那些人也都抓了,可问来问去都是拿钱办事,关于她到底是什么身份一概不知。”
“说到这个,剩下的尸体也找到了,都在知州藏匿迦楼罗的那处秘洞下面。”秦二娘补充,“现在还在挖掘,具体多少人不清楚,不过绝不会低于五十。”
其他人都倒抽了口冷气。
“这贼人真是猖狂。”苏敏静脸色苍白,“现在想来,还好傅必先已死,否则若是牵连到孩子们……”
她低下头,眼眶通红。
傅秀善急忙给她拿帕子擦脸,说道,“傅文元没事,但也还没醒。我已做主卖了宅子,得来钱财尽数用来安葬尸骨,愿她们安息。以后我就陪着娘一并在这里生活啦。”
听起来她已不打算管傅文元的死活了。
“唉,城中藏着如此穷凶极恶之人,我们却全然不知。”胡奶奶怅然道,“现在想来,数年前那些离村回城却再无音信的孩子,就是遭了他的毒手吧。”
秋慧面色一动。
“你莫不是打算?”
“秋慧啊,一味的保护是没有用的,我早就同你说啦。”她慈爱地看着她,“我们保护得了逃来村里的人,却也只有这么一点人而已,譬如那些离开的人,譬如小桃,你又该怎么保护她们呢?”
秋慧抿了下嘴唇。
“况且这次大战,城中对你的信奉更加狂热,这可不是个好事。”胡奶奶慢悠悠地放下手,“趁我还能动,我们还是考虑考虑未来该如何吧。”
秋慧沉默片刻,终究还是点点头。
“你说得对。”她道,“改日我们再细聊此事。”
众人目光便又都回到君无岐身上。
“你感觉如何了?”秋慧神色有点别扭,“若是还不爽利,可以一直歇着。”
君无岐笑着摇头。
“多谢。”她摇摇头,“先前一直不曾告知真名实在抱歉,我本名君无岐。并无他意,只是若有人知晓我在此处,恐怕会为你引来灾祸。”
秋慧那点不满化为忧心,“什么样的仇家?可用得上我帮忙?”
“不必。”她轻声道。
“我自己应付得来……只是现下状况,我必须尽快赶到德陵。”
京城,皇宫。
“啪!”
一只官窑粉彩瓷杯重重掷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当朝皇帝陛下仍然怒气未消,背着手在屋中走来走去。
“都是干什么吃的!一城之主竟能瞒过如此之多眼睛,犯下此等滔天大罪!”他咆哮道,“若传出去让朝廷的脸往哪搁?朕的脸往哪搁?”
堂下一众人等皆喏喏,不敢吭声。
“一帮子废物,看见你们就烦。”元琇烦躁地一摆手,“明晖呢?让她来见朕!”
堂外脚步声踏踏,片刻后一人从容而来,行礼道,“陛下,臣来迟。”
这人身材高挑,面目清秀,衣前绣猛虎下山之形,一看就是个高阶武官。元琇见了她后也不多话,径直下令,“你即日起便去丰城,给我好好查查这案子。若有悖逆之徒,朕许你先斩后奏之权!”
明晖直起身,沉稳道,“臣接旨。”
“好了,不想再看见你们,都走!”元琇背过身去。
众人便接连退下。
明晖最后一个走出屋门,外面不远处站着个饰金镶玉的女子,见到她便笑,“兄长对你发火了?”
她摇摇头,“并未。只是又差我去办件案子。”
“什么?”那女子当即柳眉一竖,“你才回来多久,又派你出去?他这朝中无人可用了是吧!”
“嘘。”明晖急忙捂住她的嘴,“别这么说。”
“哼,听到了又有什么,反正大权还不是在母亲那里。”玉宁公主愤愤,“我去同兄长说,让他换个人去!”
“哎!”明晖急忙拉住她,“你别去,本来他就在气头上……没事,很快就回来了,到时我给你带崇阳府的特产如何?”
“好吧。”玉宁这才作罢,“那你快回去歇歇吧,到时我为你送行。奔波多日,辛苦你了。”
“应该的。”明晖朝她行礼,“那我就走了。”
她走向正在远处等她的潘白英,两人一前一后,背影很快就淹没在宫殿红墙之后,消失不见了。
玉宁站在原处,眯起眼睛。
“崇阳府。”她低声道,“丰城?”
【第二案·虎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