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小桃这辈子第一次见到“剑气”。
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不仅剑可以挥出剑气,普普通通一根竹杖也能办到。
背上和腿上都一动便剧痛无比。她小心翼翼地挪动腿脚,跌跌撞撞向前走,不时还要回头看看是否有人追上来。
没有人。那个鬼神一般的白衣人被她甩掉了。
小桃心中松了口气,再次庆幸起当年许的那个愿望。此时已近丑时,云堆得仿佛能掉下来,空气里满是雨前的泥土味。她摸了摸怀中藏着的刀,再次下定决心,继续往家里的方向走去。
她家在城北,是丰城最贫穷最动乱的地方。
坊子已经落了锁,但她知道靠近城墙的地方能爬树翻过去。她强忍着痛苦,一点点爬上树枝,嘭咚落地,只觉得脚腕刺痛。
她一瘸一拐地往家走。
大门很旧,门闩也坏了,里面只能系绳子,以她的身材能轻而易举地从缝隙钻进去。里面黑漆漆的,悄无声息。她放轻脚步,恰在此时闷雷滚动,盖住了开门的声音。
一道闪电刹那间雪似的映亮满屋。
屋中有人。
两个。一个站着,一个趴着。
惊雷在耳边炸开!
“娘?”小桃愕然开口,“你怎么……”
站着的女人猛然回过头来!
她身形清瘦,面容苍老枯槁,头发如一蓬乱草般黑白交杂,手中握着块石头。见到小桃她又惊又喜,瞬息间眼中便漾起泪花,“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她噗通一下坐在地上,胳膊不住发抖,“你爹死了……我把他杀了……”
那块石头骨碌碌滚出去,带出一溜血印。
小桃这才注意到地上一动不动的人正是她那罄竹难书的爹,顾不上这个,她慌忙疾步冲到她娘身边,一把握住她干树皮似的手,“我不是送你去桃花源了吗?你怎么回来了?”
若是君无岐在此处,她一定会发现,这就是那个跪在打谷场上的女人。
“小桃,娘的好孩子,娘知道你想干什么。”她娘抬手摸她的脸,“弑亲是大罪,死后要下十八层地狱的呀……娘不怕,娘替你解决他……”
“我怕什么下十八层地狱。”小桃紧紧抱着她娘,“你傻呀,我都杀过那么多人了,再多这一个我也不怕。你可是清白的!”
她娘止不住地掉眼泪。
“小桃,娘的好孩子,你身上怎么这么多血?”她借着闪电,看清手上染着一抹猩红,“你受伤了?在哪?快让娘看看!”
小桃急忙一背身。
“我没事,娘,你看错了,那不是我的。”她感觉到伤口裂开,正在源源不断地向外渗着血,“天亮就是虎神祭了,知州再怎么专横也不可能阻止人们出城去祭拜虎神,到那时我们就混在人群里,去桃花源。”
她这句话刚刚说完,就听到外面啪的一个炸雷,瓢泼大雨顷刻而下。她娘打了个颤,情不自禁地收紧手中力道,“好,娘都听你的。”
小桃吃痛,却不曾表现出半分,一迭声地催促她去收拾家中屋什。说是收拾东西,其实这小破屋中也没什么值钱玩意,顶多也就摞些锅碗瓢盆,背在背上罢了。
惊雷一个接一个地滚过。
桃娘花了些功夫才把所有想带的东西都带上,打成个包袱,牢牢系住。她收拾妥当后慌忙回到堂屋来找小桃,霹雳雪亮,映得屋中只有趴着的一人。
可那分明不是她那该死的夫。
“小桃?小桃!”她尖叫着扑过去,急忙把她扶起来,“你怎么了?睁开眼看看娘!别吓我!”
地上那块石头犹在滚动着,新鲜的血滴滴答答,渗到泥地里。她在雨声的间隙里听到大门似乎响了。哗啦啦,哗啦啦。
那一刻,火焰遮住了她的眼睛。
桃娘毫不犹豫地抓起石头,指缝间滑滑腻腻,几乎要握不住。她像头愤怒的母狮般径直撞开屋门,冲到大雨中。大门口有人半趴在那里,正抬手试图解下绳子。她想也没想就冲到那身影身边,高高举起手中凶器。
砰!砰!砰!
一下,两下,三下。
她一声不吭,只是喘着气。
那人又趴了下去,整个脑壳几乎被砸得稀烂。血混着雨往他身下淌,洇开一片深色水渍。泥土和水的腥味中隐隐又透出另一种其他味道,更蛮横,更残忍。她知道,那其实是愤怒的气味。
他现在好像她们。曾经的她们。在他的乱拳下竭力苟活的她们。
只是这阴影现在终于消失了,可没有人会关心。
她狂奔回屋里。
小桃还在喘气,只是很微弱,很轻,好像她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在她眼里又变回了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桃娘找到件半新不旧的蓑衣,还有卷绳子,把小桃绑在自己背上。
“别怕,别怕。”她喃喃,“娘带你去桃花源。”
她别的什么也没带,径直奔入雨中。
小桃的手垂在她胸前,轻轻晃动着。
打更人的敲锣声远远响起来,一下,两下,三下,四下,马上就要到开城门的时间了。人群默不作声的聚集起来,向着同一个方向,那里是城门,她就这么混在其中。她似乎看到一个白色身影,有些熟悉,可根本想不到那么多了。
“开门,快开门啊。”桃娘在心中默念。
小桃在她背上,勉力睁开眼睛。
“娘……”她的声音小小的,“我们要去……”
“桃花源,我们去桃花源。”桃娘神经质地重复着,“别怕,小桃,娘保护你,一定能好,一定能。只要到了那里,只要到那里……”
小桃其实听不清什么声音了。
她想起她杀过的第一个人。
是个住在隔壁的无赖。
那人天天游手好闲,在城北的坊子里到处乱窜,见到大姑娘小媳妇就出言轻薄,所有人都讨厌他,包括小桃。当时她刚及笄不久,爹是个离了酒不能活的烂赌鬼,经常不着家,家里只有她们娘俩在。
他半夜来敲她们家的门。
娘被吓得魂不守舍,她一直是个很胆小的女人,否则也不会被她爹打了这么多年也不和离,她害怕。小桃也怕,但她得保护娘,所以她提着门闩坐在家里,学着爹曾经打她们时的样子,当看到那无赖翻墙进来时,毫不犹豫地一棒敲了上去。
他当场就断了气。
小桃后怕得不知如何是好,倒是这时候她娘镇定了下来,问她,“还记得我以前怎么教你的吗?”
她忽然就懂了。
这是她们代代相传的秘密,她们知道该如何处理血。
于是她们合力把那尸体搬到坊子的水沟旁,假装他是走路跌倒撞到了石头上,然后回家把浸了血的衣服泡在水中,最后看着污水慢慢渗入泥下。一切都如同什么都没发生。
也的确如同什么都没发生。那尸体搬到了义庄,之后便再也没有消息,日子该怎样过还是怎样过。
只有小桃好像变了。
她忽然开始有意识地打量别人,观察那些容易一击致命的地方,比如后脑,比如脖子。她常年帮家里做活儿,力气很大,而且她有张普通的脸,混到哪里都不会引起别人注意。她总是反复回想那一天晚上发生的事,尤其是门闩砸下的那一刻,那一瞬间她好像全身的血都燃烧了起来,沸腾着,爆发出不甘寂寞的尖叫。
她得……做点什么。
娘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带她去了虎野泽,她们在那棵大榕树下祭拜。当额头抵着泥土的那一刻,小桃忽然在心中想,她到底想求什么呢?
她求……不被发现。不被任何人发现。
她的愿望成真了。
第二次是她自己选择的目标。
小桃选了某个夜晚故意留在坊外,假装躲避宵禁,敲开了米粮店的门。
老板上下看看她,露出一个好似心知肚明的微笑,“进来。”
小桃进门时悄悄锁上了门。
这次她用的是刀。
当她看着鲜红的血从男人身体里汩汩流出,逐渐淌满地板时,终于再一次体会到了那种兴奋,那种仿佛全身器官都在一并鼓噪的冲动。她把手用力按在米粮店老板的嘴上,感受着他最后的微末的挣扎,直到血管的跳动渐渐平歇。
她在米粮店的后院里处理干净了衣服,悄悄翻回坊子。
就和以前一样生活。
但并没过多久,她再次怀念起那种手感,那种令人头脑发昏的兴奋。但这次出门前娘好像发现了什么,拉住她的手,“小桃,你要上哪儿去?”
小桃望着她的眼睛,轻轻拉下她的手。
“没事,娘,我就是出去一趟,一会儿就回来。”她甜蜜蜜地笑着哄她,“不用担心我。”
后来她曾经回想过无数次那个场景,她想过如果那时就能克制住自己,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但是万事都没有如果。她这次带齐了工具,有绳子,有手锯,选择的地方则是栏子里,那里鱼龙混杂,不会有人注意有个陌生面孔。她迫不及待地做出些更大、更血腥的事情,她要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她身上,好像就能借此说明她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备受欺凌的小桃一样。
她选了个看起来就不喜欢的中年男人,把他倒吊在柳树上,放干了他的血。
回到家时她仍在洋洋得意,以为自己做了件多么大的事,可家里的景象令她始料未及,爹正在打娘,用木棒,用绳子,用一切他能抓得到的东西。她以为自己终于有勇气能来面对他了,但事实证明不是。她依然对此感到恐惧,只敢冲过去抱住娘,任由雨点般的拳头落在自己身上。
爹打累了,走了。
她不敢面对娘的眼睛,假借其他名义又跑了出去。她需要再回一次河边,她要看到那具尸体,好像这样就能找回她已经丢失的自尊。但更令她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有人竟然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如老鼠般狼狈逃窜,最后用了无人看见的能力才摆脱那个可怕的白衣人。她一刻都未多等,跑回家里找到母亲。
“娘。”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溃不成军,如此软弱可怜,“你得离开这里。”
长久的沉默过后,她同意了。
她们一起去了大榕树下,在那里遇到了一个人,叫做秋慧。
她说她可以带娘去一个地方,叫做桃花源。
那是个好地方,只有女人,没有男人,大家其乐融融地生活,各自有工作和职责。没有歧视,没有排挤,也没有暴力。所有人都能吃饱。
娘很心动,要和她一起去。
小桃同意了,但在最后一刻又反悔了。
“我得解决一个人,就一个,最后一个。”她小声说,“我会来找你的。”
娘并不惊讶,只是用一种很悲伤的眼神望着她。榕树的门关上了,她又回到丰城。
她要杀了她父亲。
她要亲自解决她的噩梦。
她们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