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君无岐难得有些疲惫。
出来转了半天,结果什么收获也没有。她正准备找个地方坐下歇一歇,忽然听到一道轻快明亮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齐姑娘!”
是秋慧。
她大概是刚巡逻回来,额头上还有一层薄汗,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君无岐站在原地,听她哒哒哒的跑过来,把那玩意儿塞到她手里。
她下意识地捏了一下,很薄,手感有些脆。
“哎,哎,别捏呀,这是你的黄金船,我今天又特地去了一趟给你拿回来的呢!”秋慧赶紧阻止她,“你摸摸,是不是你的那艘船?船头有点歪了,不过应该不要紧吧。”
君无岐拿着黄金船,有点迟疑。
“呃……不用上交什么的吗?我的意思是说,反正我也用不到,要不就交给村里方便采购些用度?”她试探着问。
“你把我们这里想成什么了?”秋慧有点不高兴,“村里不会侵吞别人财产的,你的东西自己收好。钱的事情用不着你操心。”
说完她又觉得自己话有点重,往回找补,“真的没事。你看,这种东西随便都有的。”
她塞给君无岐一颗绿松石。
君无岐,“……呃,那,谢谢?”
秋慧显然很忙,她自觉已经安抚好了君无岐,就匆匆要走,临离开时不知想起了什么,又交代道,“咱们村里的河很深,水流又急,你看不见,可要当心些。”
召南下意识瞥了眼河流。
为什么突然提这个?
君无岐也有点意外,但还是应了。等到秋慧走后,她扶着竹杖,慢慢走到河堤上。
堤下有几个人在洗衣裳。
她们手边有一堆皂荚,用的时候就拿小木棒把皂荚捣碎,然后放在衣裳上搓。水里漫开淡淡的泡沫,但很快又和浪花融为一体,了无痕迹。一个年长些的妇人注意到了她,笑着与她打招呼。
“在那里站着做什么?下来玩呀。”
君无岐从善如流,“好呀。”
她扶着石阶一步步下来,慢腾腾地挪到岸边。妇人们也不着急,一边看着她别一头栽进水里,一边接着聊天。她们的话题五花八门,非常跳跃,上个问题还在“麦饭怎么能煮得更软一些”,下个已经飞到了“石杵太硬有没有更好的物件”。君无岐站在一边,面无表情,内心通黄。
召南悄悄在她耳边问,“石杵是什么?”
“小孩子别问。”她三两句打发了懵懂的猫,转头试图带离话题,“姐姐们,你们都是什么时候来的呀?”
妇人们笑话她。
“小姑娘害羞了。”
“你们一群不知羞的,什么话都敢说。”
“这里又没男人,还不兴说说了?”
“哎呀,别吓着人家。妹妹,过来点,这里能坐。”
有人拉着她的手,牵引她到一块大石头前坐下。这里确实是个好地方,水流潺潺,凉风习习,岸边还有堤上垂下的柳枝,拂动时像某人轻柔的指尖。水波推着岸边,一反常态地向着高处流淌,可所有人都好像习以为常似的,没有什么不对。
“我们有的都来这里好几年了。”有人说,“这里真好啊,不用被丈夫打,也不用伺候公公婆婆,每天只要做完活计就行,也不用晚上挑灯织布,用的灯油多了,还要挨打……”
“哎,说这些做什么!”旁边的妇人打了她一下,“当时不都说好了,不再提这些事了吗?”
“是我多嘴。”那人反应过来,急忙转了话头,“这里来的最久的是柳姐吧?”
“大抵是我了。”柳姐笑着应,“我来桃花源都快十年啦,村子变化真大啊,现在多热闹。”
“十年?没别人来的更早吧?”
“还是有的。”柳姐说道,“我来的时候胡奶奶就在了,还有木婆婆。当时村里还有几个人,只是后来她们都走了……”
“走了?去哪了?”
“不知道。”柳姐摇摇头,“那时候胡奶奶还生气来着,说着什么‘若要找死也不必拦’之类的,不过我后面也再也没见过她们了。”
“哇,胡奶奶也会生气啊?”
“都是人怎么可能不生气嘛。不过她们一定是做了什么胡奶奶接受不了的事,我猜肯定是又回去找丈夫了吧?”
“哼,什么丈夫,讨命鬼罢了,得多想不开才会逃出来又去找他们?”
“打谷场上不就还跪着一个吗……”
耳听话题越来越歪,君无岐轻咳一声,努力再拉回来,“胡奶奶在村里很久了吗?”
“那当然了,她都快一百岁了吧!”
“哇,这么久?那岂不是村子在她就在了?比那棵据说很灵验的大榕树都长寿吧?”
“瞧你这话说的,应该是有了胡奶奶才有的村子!”
“怪不得我总觉得她什么都知道呢。”
“她就是什么都知道,不信你随便找个问题去问她。”
“可当时她怎么会想起建村子呢?”
这个问题一出,所有女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过了一会才有人小声说,“因为她看不得人受苦吧?”
“应该是吧……”
“一定是!”
“对对对……”
女人们连声附和,又将谈天带向其他方向。君无岐没有再掺和其中,而是默默起身,悄无声息地走了。
召南还有点糊涂,“这就完了?你打听出什么来了?”
它怎么觉得就是听了一耳朵八卦?
“十年前就有人出去,胡奶奶也无力阻止,那说明出去的办法是恒定的,而且不能以人力干涉。”君无岐思路很清晰,“柳姐又说这十年村子变化很大,那么出去的办法一定与村子本身无关。”
她轻笑,“我们怎么就一直忘了眼皮下的东西呢?”
召南从她肩上探出个脑袋。
“你是说,沿着河走?”它有点迟疑,“但会被挡住吧?”
“我们有船呀。”她掂一掂手中的黄金船,“虽然船头歪了,但应该也能用……嗯,这样如何?”
召南简直要对这船产生心理阴影了。它打了个怵,试图说服她换个方法,“你确定吗?这可是河哎,万一翻了我可救不了你!”
“总不能用纸叠一个吧。”君无岐倒是很有信心,“等晚上没人的时候试试就知道了。”
在桃花源里时间过得很快,她在村里游荡过几轮,天就突兀地黑了下去。太阳沉没,银月升起,恰还是个上弦月,弯弯如一轮银钩。君无岐带着猫蹲在河边,沉默。
“我就说不行吧!”召南炸毛,“船都沉下去了!这就是个装饰品,怎么能用来乘坐!”
君无岐愁眉苦脸,“哎,忘了这茬了……”
她唉声叹气地把船捞出来,擦干揣进袖子,发愁,“那还能用什么?把屋里的床拆了行不行?”
“你想点靠谱的!”猫踩她,“你把床拆了让后面来的人睡哪?地板?”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君无岐悻悻地咕哝,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还有这个呢!”
她扬起手,一截柳枝从掌心滑过,她顺手撷了片树叶,松手,那柳叶就打着旋落进水中,恰如一艘小船。召南正要好奇地低头去看,就见她凌空起势,画了个印痕。
“木信印?”它简直难以置信,“你竟然把木信印的力量用在这种地方?”
“总要物尽其用的嘛。”君无岐毫无愧色,理直气壮,“你看,这不是起作用了?”
水中漂浮的柳叶缓缓变大,膨胀到一人多长,恰恰够她躺在上面。她伸手入水确定了下位置,毫不犹豫地提着召南踏了上去。
柳叶震了一下,两边打卷,阻住漫上来的水流,顺着水波的方向漂流而上。君无岐捏了下一动不敢动的猫,“怎么不动了?”
“你这恣意妄为的家伙!”猫恨恨出声,“倘若我未来有一天死了,肯定是被你吓死的!”
君无岐大笑。她抱着猫向后一仰,柳叶晃动,险险翻没。召南伸出爪子又要来踩她,她握住猫,把它放在自己小腹上。
“召南,”她说,“星空是不是很漂亮?”
召南紧紧趴她身上,转头去看夜空,过了好一会才闷闷道,“嗯。”
它知道君无岐看不见,于是别扭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星星好亮啊。”
桃花源的灯很少很少。
所以那星就格外的亮,像一幕绸缎上烫开的无数火星,静寂而汹涌。不知那晚苏敏静是否看到的是同样的星星吗?召南胡思乱想着,伸长爪子,拨了下水面。
恰在此时,柳叶儿船滑进了虎野泽。
河流果然是通往外界的道路,不知从何时起,水流已经变成了正常的方向。召南惊喜地坐起来,“我们出来了!”
君无岐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她们正在宽阔无波的大湖上飘荡,夜间的虎野泽是如此静谧、沉默,万物安歇,醒着的只有她们和头顶的星穹,她们只是湖中一砾。遥远处有树林的影子,是那棵庞大的榕树,它的倒影蓬大如云,笼在湖面上,同时交叠着星星,好像一场凝固的大雨没入屋檐。水天交接处是一种很难口述的鸦青色,有淡淡的反光,偶尔会有涟漪从那里荡开,可能是鱼,也可能是夜风揉皱。
召南描述不出那种景色,反复尝试无果,最终沮丧地趴在她身上。
“我想让你看到。”它小声说。
“我已经看到了。”君无岐也小声说。
她摸了摸召南的脑袋,耳畔所闻是水、风和猫,她觉得很安静,这种安静让她安心。
“我以前学剑的时候,师尊曾经告诉我。”不知为何她忽然起了点谈兴,“天上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刹那。”
“每一个刹那?”召南迷惑不解,“什么意思?”
“每个生灵都有自己最辉煌的那个瞬间,那个瞬间会被天空看到,然后凝固成一颗星星。”君无岐摸着它的毛,“所以如果你找不到一个人,可以问星星,它会告诉你答案。”
“可……”召南迟疑,“我没有辉煌的刹那。”
“会有的。”君无岐亲昵地点了下它的鼻子,“只是还没到来而已。”
猫于是安心地窝在她怀中。
一人一猫就这么在湖里漂了一宿,第二天蒙蒙亮才靠岸。
“我以后再也不坐船了,呕……”召南有气无力,“好晕……”
君无岐扛着猫慢慢往城里的方向走,此刻城门半掩,气氛肃穆,她也察觉到了几分不对劲。
“……怎么回事?”
召南抬起头。
“城墙上怎么都挂着白绫?”它大惊失色,“谁出事了?”
君无岐没有耽搁,转头去问身旁的老农。
老农满面愁容。
“死了,知州家里那个败家子死了!”他说,“现在正满城搜捕凶手呢!”
何家荣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