拣尽寒枝不肯栖 第95章 道无常依怀暖心寒

第九十五章

褚玉尘脚下一滑，再次从树干上狠狠跌下，但他没有再停留半分，直接扭头撒开脚丫子往来时的方向逃去。

一边跑，一边眼泪像泄了闸的洪水喷涌而出，被铺面而来的风刮着滴落到衣襟上，给胸口的衣物打湿了一小片。

他伸手拼命想要去擦掉眼泪，可无论怎么擦，泪水还是越来越多。跑着跑着，脚尖突然踢到某个小石块，整只妖瞬间飞冲出去，在地上滚出了好远，膝盖和手肘处皆破皮出血，疼得他差点当即晕厥在大马路上。

褚玉尘趴在地上呜呜咽咽了好一会儿，浑身上下都感觉动弹不得，有过路的行人看到他，觉得有些奇怪，想要上前来扶，他赶紧自己一骨碌爬起，边挥舞着双臂说“不用不用”，边忍着剧痛继续往前一瘸一拐地奔跑。

一路从城里冲到城郊的别院，褚玉尘把大门死死关上，闷头横冲进屋里，跑到床边把被子一掀，整个身体栽进去，用被子将自己死死裹住。

以为这样可以遮挡住自己的声音，于是肆无忌惮在被子里放声大哭。哭了不知多久，因为缺氧，身体渐渐没了力气，在一片昏昏沉沉之间，抱着身下的一小团被单自己睡着了。

褚玉尘是被憋醒的，醒来后实在呼吸不过来，把头找一个缝隙从被子里探了出来。外面的世界一片漆黑，夜已经很深了，周围什么也没有，只有他自己。

褚玉尘心底突然产生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孤寂，感觉自己似乎被整个世界给抛弃了。他摸索着下床，想要先把蜡烛点起，可脚尖才刚刚触碰到地面，身边某个方向突然有一个什么东西伸了过来，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啊啊啊啊啊！！！”

褚玉尘爆发出一声惊天的叫喊，几乎要把整个房顶掀翻，随后嘴被一把捂住，身边贴上来一个温热的躯体，同时有一个人道：“别怕，别叫。”

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屋子里的烛台倏地一下悉数全亮，满室的光亮铺面而来，惹得褚玉尘一下子没能睁开眼。

等到慢慢适应了这种光线，抓着他手腕的那只手也松开了他，他这才有机会能够回头，去看清身旁坐着的那人的面容。

是陆溪屿。

褚玉尘浑身一颤，当即要下床从他身边逃开，却被他再次抓住手腕往回一拉，猛地跌回到了他的身上。

陆溪屿抱着他，将他往自己大腿上挪了挪，确保他坐稳了，这才出声道：“阿生。”

褚玉尘起先还愣了一下他在叫谁，随即想起这是他之前给自己取的名字，将胳膊肘往后用力一顶：“别这么叫我！我不认识你！”

陆溪屿按下他的胳膊，抱着他认真道：“阿生，你生气了吗？”

“我没有生气，我生什么气？我为什么要对一个我不认识的人生气？你不是要杀妖怪吗？快点，来啊！把我杀了！！”

褚玉尘在陆溪屿腿上乱踢乱打，后者花了好大功夫才重新按住他，抓着他的两条手臂不许他动，从他肩颈处探头道：“我不杀你。”

这本来是一句安慰的话，倒惹得褚玉尘更加激动了：“对，你是不杀我，你是要把我当玩物一样关在这里，每天喂点食喂点水，想看看我能够坚持到什么时候，等玩死了再找下一个！！”

陆溪屿道：“我不会找下一个。”

褚玉尘一愣，道：“我管你找不找下一个！反正你迟早要杀我！你不是很厉害的捉妖师吗，你不是从小就开始杀妖怪了吗，你爹不是很凶吗，你还养着我干什么，快点把我杀了！反正我父皇母后都已经死在你们手上，现在也不差我一个！”

褚玉尘脚后跟用力一撞，直接撞到了陆溪屿那条断掉的腿上，旋即一阵轻微的骨裂声响起。

陆溪屿抱着褚玉尘的手松开了，整个人从他身侧弯下腰去，表现出一派痛苦不已的神情，连话都没办法再说，直直“咚”地一下倒在了地上。

“喂？”褚玉尘不知道他在搞什么玩意，道：“你个捉妖师还在我这个妖怪面前碰瓷是吧？？我告诉你，我可没钱赔你，要么你就干脆把我杀了，要么你就别在这里给我装——喂！臭捉妖师！”

喊到最后，见陆溪屿迟迟不起身，褚玉尘明显是有些慌了，也跟着趴到地上，伸手去探这人的鼻息，发现还有气，试图把他拽起来，道：“你装什么死啊？明明是你说要杀妖怪，还恐吓我凶我赶我走，结果现在你倒在这里把自己搞成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啊？装可怜是吧？”

“……”

褚玉尘还在用力推搡他，陆溪屿好不容易找个空当伸出一只手，抓住前者的手臂，艰难地呻|吟道：“腿，又断了。”

“啊？？”

陆溪屿坐回床沿边上，褚玉尘蹲在他脚边查看他的伤口，手足无措道：“那，那这怎么办？你会死吗？骨头裂了是不是用绷带把它绑好就行了？要不我帮你弄——”

陆溪屿一手按在褚玉尘的额头上，叹了一口气，道：“不用了，我回去弄，你起来。”

褚玉尘也在陆溪屿身边坐下，一改之前盛气凌人的态度，变得像是个犯了错的小孩——本来外表看起来也就是个小孩。

但他还是不服气，道：“谁让你之前在你家说要杀妖怪，还那么凶的赶我走，结果我回来了，你又半夜跑到我床边装鬼吓我，你这是活该！”

陆溪屿无辜道：“我没有。”

褚玉尘道：“有！你就是有！！”

陆溪屿道：“赶你走，是怕你被发现，回来找你，是怕你生气。”

“那我已经生气了怎么办！！”

“……”陆溪屿斟酌片刻，道：“别生气。”

“……”

褚玉尘道：“就这？”

陆溪屿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又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把右腿抬至褚玉尘面前，转移话题道：“你把我腿踢断了。”

“……所以呢？”

“所以你不能生气。”

“……”

褚玉尘不想和这个又蠢又坏的捉妖师说话了，衣服一脱，翻身上了床，用被子把自己盖住，探出一个脑袋朝陆溪屿道：“随便你！我不管你了！”

陆溪屿也不让，拖着自己的断腿像没事人一样爬过去，贴在褚玉尘身边，用手戳对方露在被子外面的小半张脸：“不行，你同我说话。”

“不要！走开！！”

纵使褚玉尘百般抗拒，甚至还欲抬起脚去踢他，还是抵不住当陆溪屿自己爬到了床上，掀开被子躺进去，将那条断腿伸在床沿外面，就像没知觉一样在那杵着。

褚玉尘大惊，往床里的位置缩了好一段距离，道：“你干什么！”

陆溪屿道：“陪小朋友睡觉。”

褚玉尘有些恼火：“小朋友？我？我都一千两百多岁了！你才是小朋友！！”

陆溪屿道：“不管年龄，外表就是。”

“那，那我现在是在发育阶段好不好！我们妖怪长得很快的！只要再过几年我就会长得和你一样大了！！”

陆溪屿自己都没察觉自己在笑：“真的？”

“当然是真的，你以为我们妖怪都像你们人类一样长那么慢，从我这么大长成你这样都要花上十多年。”

陆溪屿道：“那……等到那一天，我想亲眼见证。”

褚玉尘总觉得他这话有些别扭，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瞥了他一眼，道：“哼，那你就好好活着吧，别嘴上这么说着，实际上那天都还没到就死了。”

陆溪屿挨过去贴着他：“不会。”

褚玉尘打了一个哈欠：“那我就不管咯，你自己是死是活自己掂量着吧，反正我是能活得比你久。”

“嗯。”

褚玉尘始终觉得对方这个姿势怪怪的，自己平躺也不是，背对着他也不是，最后干脆转过了身来，与他面对面四目相对，想看看尴尬的到底会是谁。

显然是他自己。

陆溪屿的目光炯然，一直盯着褚玉尘的脸看，盯得后者有些发毛，伸出手一把捂住了眼睛，道：“你干什么啊，像鬼一样。”

陆溪屿抬起右手，轻轻拿下褚玉尘的手，并将其在自己掌心捏了捏，道：“看你。”

“嘁，我有什么好看的，虽然说是妖怪，不也和你们人类一样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你以前又不是没见过。”

陆溪屿默然了一会儿，没有搭话，很快又转移话题道：“你……和我说说你的家人。”

此言一出，褚玉尘又不说话了，陆溪屿等了很久，也没听到他的回复。以为他是睡着了，将移开的视线重新挪回去看他，便瞧见他竟是又哭了，只是哭得无声无息，半睁着眼睛，任凭泪水从眼尾处一串串滑下。

但这回对方没有骂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哭了好一会儿，哽咽道：“我没有家人了，说什么？”

“……”

“对不起。”陆溪屿道。

更意外的是，褚玉尘没有再对他破口大骂，也没有说什么憎恨人类的话，暗自抽噎了一会儿，还是道：“我有爹娘，还有一个哥哥。”

陆溪屿一听，抬起头来，有些惊讶地看向褚玉尘。

“我们住在一个大房子里。我爹有点凶，每天要出门，但是我娘很漂亮，我哥哥也很漂亮。”

“像你一样漂亮吗？”

褚玉尘白他一眼：“你这是什么土鳖的搭讪话语，要是给那些你追的小姑娘听了，准保你还没说下一句话就直接跑了。”

陆溪屿：“……”

褚玉尘不想理他，又自顾自道：“虽然我和我哥哥的脸有七分相似，但我还是觉得我哥哥长得比我好看。”

“为什么？”

褚玉尘道：“当然是因为发色和眼睛啊，我皇兄和我父皇母后一样，都是白色头发，苍色眼睛，是我们族群的标准外貌，但我生来就和他们不一样，我是黑色头发，金色眼睛，在族群里面就显得很难看。”

陆溪屿没有再去故意挑出褚玉尘话里的皇兄、父皇、母后等字眼，因为他早就知道这些，只是道：“哪里，明明也很好看。”

“丑死了好不好？我一生下来羽毛就是黑色的，和所有家人都不一样，我们那里的子民还把我当怪物看，说我是不祥之兆，要把我从莽荒原赶出去。”

“那后来呢？”

“后来当然是我父皇不让啊，我可是他的儿子，他怎么会听信一群子民的话就把我赶出去，不过是让我以后尽量少上街，相当于是把我关在皇宫里了。不过这也没什么，我母后、皇兄还有一群朋友，他们都会陪我玩儿。”

“你朋友是谁？”

“我朋友……嗯，是一只雪狐和雪豹。雪狐相当于是我弟弟吧，是我父皇那边的亲戚，小时候被送到宫里来和我一起读书，也算是我的伴书郎。”

“雪豹是我的侍卫，也是父皇专门派到我身边的，长得又高又大，像你一样，每天都面无表情，不过比你还要凶，有时候我跟他说话他都不理我，然后我就跑去跟母后告状，母后就会批评他，他就会跟我玩了。”

“……”陆溪屿讷讷道：“什么叫和我一样面无表情。”

“就是那个意思呗，你每天跟个呆瓜一样，说话动作都面无表情，也不知道笑，腿断了疼成那样也不会哭，别人看了还以为是面瘫脸呢。”

陆溪屿道：“我本来就是这样……”

“所以你本来就是面瘫脸咯。”

“……”

褚玉尘才不管他的沉默，又道：“还有我皇兄，我皇兄可厉害了，他是太子，又是我们国家妖军的统帅，什么都会，也非常聪明，父皇非常喜欢他。而且他也超级温柔，从来都没有骂过我，有一回我把他的玉佩打碎了，他也只是问我有没有划到手，然后看见我在那里哭，还特地买了一个一样的送给我。”

“你皇兄比你大多少？”

“大……大一千多岁吧，真是的，比我大一千多岁，长得又比我好看，又比我聪明，我都怀疑是不是母后怀他的时候把营养全都分给他了，害得我出生什么都没有，和我皇兄差的不是一点两点。”

“哪有。”陆溪屿道：“你不是也很厉害，一只小妖怪在人类地界生活，这么久来都安然无恙。”

褚玉尘看他道：“那是你不知道好不好？我前几年在这里天天被人欺负。那些人类发现了我的耳朵和眼睛的颜色，就拿锄头斧子追着我砍，说要把我抓回去送给捉妖师。我逃脱之后又碰到别的妖怪，他们也不容我，觉得这里是他们的地盘，我是一个外来者，也要赶我走，我不走就揍我。那段时间我天天都被揍。”

“……”

陆溪屿有些后悔问这个问题了。他小心翼翼道：“那你…疼吗？”

褚玉尘觉得目前这个姿势有些不太舒服，于是抬起了一条腿，大喇喇地搭在了陆溪屿的身上，同时往他那边靠了靠，道：“那都多久前的事情了，早就不疼了，我们妖怪的治愈能力又不像你们人类一样，就算腿断了，过个三五天也就自己好了，哪里还需要像你们一样去医馆绑绷带喝药，麻烦的要死。”

“……”

褚玉尘打了个哈欠，往陆溪屿怀里拱拱，道：“反正你既然捡了我回来，就不许再赶我走了，我就赖在这里，你打我也没用。干了这件事儿就得负责到底，不然没本事就别逞英雄。”

陆溪屿低头看着自己怀里的一头黑发，心底不禁有些发痒，下意识脱口而出道：“那你亲我一下。”

“啊？”

这句话一说出口，陆溪屿都被自己吓了一跳，赶紧抬手捂住嘴，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什么也没说。

褚玉尘倒没什么，方才的那声只是表示对他这个要求的惊讶，道一句：“没想到你这人还是个变态呀。”在陆溪屿暗自红了脸的时候，还是凑上去，仰头在他的脸颊上嘬了一口。

“好啦，亲完了，从此你就是我的长期饭票，得养我一辈子啦。”褚玉尘笑嘻嘻道。

陆溪屿的脸红得几乎要烧起来，但是在一片昏暗之中不太看得见，只听得他道：“嗯。”便没了下文。

褚玉尘翻过身去，将被子往身上一裹，闭上眼睛就准备睡觉，独留他身后的陆溪屿还在回味着自己脸上方才那一下的触感，恍惚间，与十五年前自己误入到寒凛妖国，把他带回皇宫的那只小妖怪分别时，对方在他脸颊上落下一吻的感受重合了。

一想到自己念了十五年的小妖怪现在就在自己身边，陆溪屿觉得又奇妙又欢喜，不禁捂住了嘴，嘴角在黑暗之中翘的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