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寒生霎时犹遭五雷轰顶,眼前的世界有一瞬间几乎要坍塌了。
耳边的声音汇合成一道长长的嗡鸣,他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只知道在视野一片剧烈摇晃中,自己应该是像疯了一样转身扑向褚霜年。
周遭的陆溪屿他们手忙脚乱围过来,嘴在自己眼前急切地一张一合,不知是在说什么,他也没有时间理会。想要上前,胳膊手腕却是又被人拽住,来回揪扯之间,他透过面前几人的肩膀,看见将褚霜年身体刺穿的那个人往后拔出了剑。紧接着,褚霜年的身体软了下去,向后仰倒,白色的发丝扬了起来,在一派灰黑的天幕之中,如同一片雪花从高空跌落。
“啊啊啊啊啊啊!!!”
“砰!”的一声巨响,覆盖在望仙府上方的巨**阵被一掌击碎,霎时,法阵碎片犹如千千万万硕大的天石,从高空带着火焰翻滚着冲向地面。
又是接连不断的皮肉撕裂和断骨之声,一片惊慌失措尖声叫喊之间,望仙府广场上尸骸遍野,血流成河。
广场上有人丢盔弃甲,边逃边歇斯底里:“疯了疯了,那妖怪疯了!!快逃命啊!!!”
另有人大声呵斥:“跑什么跑什么?一个死妖怪而已,有什么好怕的?瞧你们一个个怂包样,这辈子没见过妖——”
“啊啊啊啊啊啊啊!!”
先前那名弟子被溅了一脸的血,瘫软在地,连爬都爬不起来,眼睁睁看着方才发话那人的脑袋在地上滴溜溜转悠一圈,最终滚到了自己的面前。
望着天空那道徐徐落下的黑影,那名弟子连爬起来逃跑的勇气都没有,手在地上胡乱摸索着,触到一个砖块,当即举起来往脑袋上一砸,毫不留情地给自己拍晕了。
盛长南一行人看到此景,面色微恙,但并未加入到这一纷争中。东兴昌哆嗦着身子躲到盛长南身后,挽着他的胳膊道:“师,师弟!陆川涯他媳妇怎么发疯了啊?这,这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自己七百年未见的亲爱哥哥,一见面就被人在自己面前捅了个对穿,能不发疯么?”
“那,那怎么办!快,快去把捅他哥那小子抓起来教训啊!!”
盛长南轻哼一声:“师兄,你怕不是觊觎陆夫人久了,连他本身是个妖怪都忘了吧?”
“是,是妖怪又怎么了?你自己刚刚不是还说等事后要把夫人的美人兄长送给我的嘛?现在又在这叽叽歪歪啥呢?看啥看,你之前难道不是这么说的?”
“……”
盛长南心道师父怎么就招了这么个蠢货来当自己师兄,不想理他,转头朝赵同甫和沈温茂道:“你俩回自家队伍去,别和别人说来见过我。”
见着人一个个都走了,东兴昌左顾右盼道:“哎呀,怎么就让他们回去了?那,那我们怎么办?”
盛长南大袖一挥:“不用管,这里这么多人,让他们挡着便是,我们走。”
东兴昌霎时如蒙大赫,急急跟上。在离开的路上,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于是,那双浑浊的灰绿瞳孔中,恰好倒映出寒生将一个道盟弟子掐着脖子提起,用五指将其脖颈生生折断的场景。
他浑身颤抖了一下,僵在原地,盛长南走着走着不见他人影,正欲回头寻找,忽地一道黑影从面前直冲而过,伴随着一阵尖锐的颤音:“啊啊啊啊啊救命啊!!!”
盛长南:“……”
法阵已破,天空那片发黑的乌云又往下沉了些,重新从云中析出根根尖锐的冰凌,直指地面而来。在场的捉妖师一半举剑奋力抵挡来自空中的侵袭,另一半或死或伤,正竭力与在广场之上大杀四方的寒生对抗。
寒生脸上身上溅满了血,双眼完全杀红,有着体内两颗妖丹的加持,以人形移动的速度,甚至可以媲美雪鹰在雪原上空翱翔的时速。与他对上的人,几乎只是看到一个黑影一闪而过,胸口便被对方尖锐的指甲划出五道极深的血痕,惨叫着捂着痛处向后倒下。
一个离得近的弟子看到此景,被吓得双腿瘫软,当即丢了剑,跪在地上朝寒生磕头求饶:“夫,夫人……我们错了,我们错了,我们不该抓您兄长的,也不该伤他……我,我没有参与其中,我只是个看客!我什么都没有做!您,您就饶了我——啊啊啊啊啊啊啊!!!”
寒生完全没有听他解释半分,话未说完,直接张开十指,喉底嘶吼着朝他扑了上来。那弟子浑身抖如筛糠,下意识抬起胳膊作无谓的抵抗,本想着自己此次必死无疑,可在寒生的指甲落到他脖子上的前一刻,有一柄剑横档在了他们二者之间。
“铮!”
寒生尖锐的指甲直直划在了银质的剑刃上,猛烈的冲击之下,似乎能听到细微的指甲折断之声。寒生像是得了疼,捂着右手指尖往后倒退几步,披头散发,从发丝的缝隙之间抬起那双猩红的眼目,怒不可遏地瞪着面前将他拦下的陆溪屿。
“陆,陆院长……”
那弟子宛若天降救兵,连滚带爬地扑上来抱住陆溪屿的小腿。后者道:“还不走,留在这里等死呢?”
那弟子方如梦初醒,手一松,连滚带爬地往反方向逃走了。
陆溪屿对上寒生,瞧见他那一副状如疯狗的模样,心下不禁一阵心疼,收了剑,上前一步,软声道:“阿生,收手吧。”
“现在事情已经很严重了,再这样下去,怕是真的再也无法挽回。”
“挽回?哈哈,要挽回什么?”
寒生笑道,口中忽地涌上一股腥甜,往边上一扭头,吐出一口鲜血。那是方才他在与人打斗中,被道盟的人用法器一击击中胸口造成的。
“阿生……”
陆溪屿慌乱不堪,想要上前扶他,寒生却是立即跟着后退一步,陆溪屿再上前,寒生再后退。陆溪屿不动了,站住脚道:“阿生,我不逼你了,你别躲。那你只告诉我,这两个多月,你究竟去哪里了好不好?为何你走之前还是体内毫无妖力,回来之后,竟是能一妖抵百众了?你的妖力是哪里来的?”
寒生的身躯晃了晃,仍旧是笑:“哈哈,关你屁事。”
“阿生!”陆溪屿眉头紧锁,完全笑不出来:“你别这样好不好,我在担心你!要是这妖力是正经渠道来的还好,你若是去杀了人,从别的捉妖师体内攫取的灵力,你叫我该怎么办?”
寒生的笑容一秒消失,站稳身子,直勾勾地盯着陆溪屿:“怎么,你怕什么?”
“怕我杀了人,若是让道盟或者其他捉妖院的人知道了,你会陷入众矢之的,会因为我而引火上身?”
寒生嘴角一咧:“早干嘛去了呀?既然这么害怕,从一开始和我撇清关系不就好了?当初又大张旗鼓地向全天下宣告我是你的夫人,现在一出事,就恨不得赶紧把我这个烫手山芋给挪走?你这招趋利避害用得还挺漂亮的,是吧,陆溪屿。”
陆溪屿的嘴唇哆嗦了起来,连右手都要有些持不住剑:“阿生,阿生,你……”
不及他把这句话完整说完,寒生扭头就走,陆溪屿急急欲跟。眼见前者缓步抬脚,从方才打斗中为他所杀的捉妖师尸体上踏过,陆溪屿停下,低头看着眼前一片双眼圆瞪脖骨碎裂的尸首,有些于心不忍,但抬眼看见寒生已是走远,又狠了狠心,也跟着抬脚,从面前一具尸首脸上跨了过去。
此时广场上的捉妖师数量已经减少了三成,除了一些跟着盛长南他们离开的,剩下的人全都举剑在四周将寒生和陆溪屿包围了起来,并不敢轻举妄动。
他们不知寒生目前究竟实力如何,若是让他真正发起狠来,他们会不会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虽说在场的高等捉妖师有不少都有过与相当级别的大妖单打独斗的经历,但目前,让他们不敢有所作为的,还有一个原因。
他们怕他们要是动了寒生,又有一个人会原地发疯。
陆川涯的实力他们是知道的,对方的站队他们也很清楚,杪秋院并不是像一概捉妖院那样,以杀尽天下妖怪、推进人类主宰为立院宗旨,而是主张人妖和平共处。
从陆川涯认一个妖怪做媳妇儿就可以看出,要是道盟和其他人触及到了他的底线,他是不介意站在与人类为敌的那一方的。
寒生踏过尸山血海,一路向前走,走到了望仙府广场中央一片无人的空地,一眼就瞧见了趴伏在那里,浑身被鲜血给浸透的褚霜年。
他的眼睛不知不觉泛了红,眼角有泪花闪烁,怔怔地望着这副场面,足足给自己做了半晌心理建设,这才有勇气走上前去。
褚霜年脸贴着地面,一头白发披散在肩颈处,叫寒生看不见他的面容。走到他身旁后,寒生缓缓跪下,双膝着地,伸出手去,试图将他扶起。
在触及到他肩膀的那一刻,寒生的指尖没忍住颤抖了一下,他觉得甚是不真实,完全不敢相信,自己日思夜想了足足七百多年的兄长,此刻就以这样一个方式出现在自己面前。
褚霜年身体温热,尚还有气,只是被伤得很重,目前还在昏迷。
寒生慢慢扶着他坐起,让他的头倚靠在自己颈侧,腾出另一只手,颤巍巍地一点点拨开挡住他脸的乱发。
褚霜年的脸颊再也不如往日那般干净圣洁,而是沾满了陈年累月的灰尘和脏污,不知多久没能得到一盆热水洗脸;额角和颧骨处尚有未消去的青紫和血迹,想必就是近日在人类手上被祸害的。
寒生用手捂着褚霜年的上半张脸,始终没敢抬手去查看。他心底已经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在褚霜年之前在高空上与捉妖师对打,他在地面仰望,所注意到对方眼上是两片漆黑的时候。
但他终究不可能逃避一世,所以还是鼓起勇气,哆嗦着将手缓缓一开了。
入眼的,是覆盖在褚霜年眼窝上的两片黑色血痂。
眉骨,鼻梁,嘴唇,尚且都如同从前那般精致,即使被脏污覆盖,也不减其本身就有的挺拔和俊俏,但唯独眼窝上覆盖的血痂,让褚霜年的上半张脸几乎算是毁容。
他的眼睛看不见了。
“呜……”
寒生的喉底情不自禁发出哽咽之声,努力用手背揉搓自己的眼眶,想要制止泪水掉下来,可是越擦越多,到最后怎么也控制不住,眼眶犹如开闸的水坝,泪水疯狂而下。
“皇兄……”
寒生掌心贴合着这张本该和自己有七分相似的脸,指腹在他的脸颊上摩挲片刻,触到了几粒沾染上的尘土,将它们拂去,又长长地盯着那两个深陷的眼窝,始终不能相信,他所朝思暮想,一直以来在心底被他奉为天神所敬仰的哥哥,现在居然落得了这么个下场。
若是只是将他抛弃,而独自一人在这世上某处安然生活该多好……
陆溪屿低头望着这番场景,没敢上前打扰,只是等寒生抱着褚霜年呆坐在那良久,将后者的下半张脸用衣袖一点一点将灰尘擦净后,这才壮着胆子开口道:“阿生……”
寒生没有回他,只是将褚霜年抱得更紧了些,视线微微抬起注视前方,看到那一片黑压压依旧持剑站立在那的各家捉妖师,不禁“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阿生?”陆溪屿被他的笑吓到了。
寒生笑只延续了短短一瞬,便快消失,面无表情地扭过头来看着陆溪屿,问他道:“你之前不是说,很喜欢我,很爱我,只想要我,为了我愿意做任何事吗?”
陆溪屿有些脊背发寒,他不知道寒生是什么意思,只能咽了一口唾沫,道:“阿生,你……要做什么?”
寒生朝那边站立的一片捉妖师扬扬下巴:“去把他们都杀了,我就和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