拣尽寒枝不肯栖 第77章 现妖丹幺儿予大任

第七十七章

“啊啊啊啊啊！！！”

寒生抱头痛哭。他原本以为，就算他的父皇母后没能从战中逃脱，多少也是并肩相依，直到生命终止，却没曾想，他的母亲，竟是亡于父亲刀下。

耳边渐噪，起先寒生还以为那是自己周遭传出来的声音，惊恐回头，身后却依旧是空空荡荡，再而，他回身去看那只剩父亲独自瘫坐在陛下的画面，恍神间，听得了一声“那老妖王在那！大家小心！”这才方知，那声音，竟是来自于七百多年前的人妖大战。

包括方才母后逝去的影像，这些，皆是他父皇将七百多年前寒凛国破那一日的情景全然复印下来，于人类大军攻破皇城之际，小心埋藏于这雪鹰像下。所希冀的就是，他的两个儿子若是有朝一日还有机会回到这里，在雕像之下俯首时，能够将其触发浮现。

寒生眼泪半淌在颊边，怔怔地仰头，但见他的父皇于周身的嘈杂之中，从衣袖里取出一个羽冠，颤着手将其捧至面前，凝眸良久，微微颔首，在顶端的金鹰头上，极轻落下一吻，随后，将其安放在了母后离去的地方。

显然是她生前头上所戴的饰物。

继而，寒生看见他的父皇起身，理理身上衣袍，昂首向前，走出了他可视的画面范围。

一派纷乱之声响起，画面里始终什么都没有，但通过仔细辨认，尚能听出杂音之中包含人类之叫喊，刀剑之铮鸣，房屋坍塌之巨响，火焰哔剥之裂音。直到最后，有一滩血溅到了画面中央，声音小了下去，很快画面也全然消失，浮屏逐渐变得暗淡，最终完全失去了存在的痕迹。

显然，父皇想让寒生看的东西，已然到达了尽头。

寒生之前的泪干在了脸上，他眼中泛起血丝，视线久久注视着方才浮屏显示位置的空气，未再移动半点姿势。他如同失了魂，眼神已空洞，躯体已麻木，半晌，他突然开始发疯般大哭起来，尖锐的悲鸣通过空旷的大殿无限放大，剧烈的音波在残存的屋壁间来回撞击，越来越响，愈演愈烈，最终，因为这声势浩大的哭声，尘封千百年的屋檐上的厚雪，都向下滑动着出了裂缝。

寒生跪在地上，立膝之处已是一片残雪，但周遭尚有洁白，于是他侧身猛地一扑，将身体栽进半人高的雪堆，披头散发，一抓一大把雪，皆毫不留情地吞吃进嘴里。

他疯狂挖雪，疯狂往自己嘴里填塞，逼迫喉口吞咽下肚；豆大的泪珠从颊上滚落，掉进面前的雪里，又被他一把抓起，一股脑全部塞进胃中。

他一直吃一直吃，直到把嘴巴和胃填满，食道冰凉又滚烫，一直吃到呕吐，这才停了下来，双眼猩红地盯着面前的一片白皙，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他不吃雪了，抬手拭去嘴角的融水，重新爬回到那座雪鹰雕塑底下，不多时，他看见有两颗珠子浮现在了他面前。

寒生双眼猝然圆睁，甚是不敢置信，怀疑那只是幻觉，拼命揉了揉眼，却是在清明了视线之后，看得那两颗珠子愈发真切了。

纯白色的，悬浮在空中，向外不断散发着莹莹淡光，有着强烈无比的妖气包裹，正在原地徐徐自心转动的珠子。

是他父皇和母后的妖丹。

当那两颗珠子像是得了召令，在空中缓缓他飘浮而来时，寒生就知道，他的父皇母后这是要干什么了。

寒生倒退了一步，摇晃着脑袋，神情满是强烈的拒绝，嘴上哆嗦道：“不，不要，父皇，不要给我这个，这是你们的，不要给我，我不要……”

可那两颗妖丹并未听从他的意愿，而是在空中盘旋着，固执地跟随着他倒退的步伐，仍是试图钻空子想要潜入到他的体内。

寒生倒退出了一丈来远，见它们依旧锲而不舍地跟着自己，心下慌乱，直接撒开脚步在大殿内跑了起来。坍塌的屋梁横叠在殿堂中央，地面的雪到达了他的脚腕，他边跑边在脚下开辟出一条小道。但每走出去几步，还是被厚厚的积雪绊倒，又连滚带爬往前挪动，似是被什么洪水猛兽在追着赶。

可身后跟着他的，就只是那两颗妖丹。

寒生无意一脚踩在一根埋藏在雪堆里的朽木上，重心不稳，当即摔飞了出去，落地后已然到达一处墙角，退无可退，艰难爬将而起，背靠着墙，望着面前两颗徐徐而近的妖丹，眼神中竟是逸出了些许绝望。

其实他一直在自欺欺人。

被送离寒凛时尚且年幼，未经战事，也未亲眼目睹父母身亡，之后的数年，尽管在人类地界流浪，听说了各种人类捉妖师在攻破千仞崖、手刃北国妖帝时的英勇战绩，但寒生始终以为，那是人类故意流传出的谣言。为的就是让类似于他的寒凛残余势力人心惶惶，主动露出马脚，从而被他们一网打尽；而实际上的他们，却是全身而退，正躲藏于某一地方，需待到时日才能出来与他见面。

但此时此刻，方才的画面显现，以及他父母的妖丹就真真切切地悬浮于他的面前，这让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下去，只能被迫接受这个事实。

他的父皇母后，真的已经不在了。

寒生已经没有力气再奔逃，只是仰靠在墙角大口喘着粗气，目光斜斜地望着眼前逐渐靠近过来的妖丹，抬手用衣袖擦了一下满脸的泪水，扭头抗拒之余，逼不得已对它们提出了一个可以妥协的条件：“父皇，母后，你们别把妖丹都给我，留一个……给皇兄。”

不提尚罢，寒生这一提，那两颗妖丹霎时像是起了些愠怒，表现得对他这句话甚是不满，以至于不再给他任何可以逃脱的机会，直接在半空中盘旋着用力一冲，双双毫无保留地融合进入了寒生心口的血脉里。

寒生只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撞击，心脏骤然缩紧，一股前所未有的剧痛之感顺着身体经脉延展到四肢，使得他猛地一下弯腰，双手死死捂住了心口，咬紧牙关，额上冷汗疾疾渗出滚落。心脏又是“扑通”一声巨响，似是在耳边跳动，震得他全身不自觉向上抽搐了一下，低头张口，“哇”地一声朝地上呕出了一大口黑血。

他四肢乏力，身体抽搐，头发乱七八糟散落下来，被疼出来的冷汗黏在脖颈和脸颊，十指暴长而出，尖锐的指甲刺破皮肉，脑中一片昏天黑地，耳畔只有心跳的剧烈轰鸣。

良久过后，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支撑着双腿站起，勉强扶着墙壁，朝雪鹰雕像的位置歪歪扭扭走几步，到达其下之后，嘴角的鲜血尚未擦净，缓缓抬头，金色的瞳眸绽出幽幽的光。不消片刻，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他失了力，像一块石板笔直栽倒在地。

*

寒生是被身体的重力给压醒的。

醒过来后，仍旧是在原来躺倒的地上，周围光线未变丝毫，但许是这一段时间内又下了一场雪，雪花从天顶的破洞中飘洒入殿，纷纷扬扬，皆落在了他的身上，仅仅一个时辰，竟是几乎要将他的身体掩埋。

寒生艰难把自己从雪堆中刨出，爬到最上方的雪坡上，仰头望天，透过那一方圆形的破洞，能够看见外面茫然无物的雪原天空，光线晃眼，白雪纷飞，洁净得几乎不似在人间。

他视线盯着上方，右手却抬起摸上了自己的心口，只轻轻按压了一瞬，一股强烈的力量流通使得他立即原地坐起，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手心，甚是惊讶，自己的体内居然当真有了妖力。

且是比他曾经自身体内，还要强上千倍百倍的妖力。

他久久凝望着掌心的纹路，还是有些不敢确信，试图证实一下，于是移动视线望向前方殿内半人高的雪堆，缓缓抬起右手，五指张开，指尖微微向掌心成抓握状。

很快，他感到自胸口腾升起了一股滚烫，顺着他的血脉一直流转到右手掌心的位置。面前的空气升了温，却是逐渐有冰晶凝结，脚下的雪堆零零散散掀起了雪渍，从四面八方一点一点悬浮而来，在空中缓缓盘旋聚集，汇合成一个雪球，并在不断滚大。

终于，在那个雪球到达了双臂环抱的大小时，被寒生控制着如同一颗投石弹飞速掷了出去，不及一眨眼的功夫，在一阵剧烈的轰鸣声中，宫殿另一侧的墙壁，被雪球破开了一个巨大的洞。

寒生站立在那个洞的前方，抬起手，看着手掌上凝结的冰霜慢慢褪去，又恢复了之前红润的气色，抬步踩在雪里走上前，探出头检查了一下被自己砸出来的这个洞，看到宫殿的墙壁原先竟是有三尺来宽的厚度，不禁为这雪球的威力给惊呆了。

寒生又回到了那座雪鹰像的面前，低着头，摸了摸不久前那两颗妖丹融进血脉的地方，抬头注视着雕像，道：“谢谢父皇母后。”

他知道他父皇母后这是何意。

在危难之中舍命护下两颗妖丹，并背着人类藏到他们一辈子也找不到的地方，在仅仅只有寒生一人回来之时，将妖丹悉数渡入他的体内。

意为，他们一直在这个地方等候寒生，待他回来，要他肩负起复兴寒凛一国的重任。

但寒生仍是不明白，为何在自己提到要分一颗妖丹给皇兄时，他父母却是表现出了极其不情愿的意愿呢？是皇兄贵为一国太子，居然七百多年安匿人类地界不曾现面，未担起自身之责；还是某些行为惹了父皇生气，使得他打心底不再寄希望于这个儿子，转背要将力量全部赠与自己？

不论如何，寒生倒当真希望，只是前者。

若皇兄只是同自己一样，七百多年没有回家，那么便说明，他此刻还活着；可依皇兄的性子，只要他还活着，便绝不会将自己的国家和子民置之不理。所以，他说不定只是受了罹难，被束缚了自由，全然没有办法回家，从而被父亲给误会是在其位不谋其政。

但若是后者，皇兄那样一个才干双全温润如玉的妖怪，在曾经的整个寒凛国都是妖之翘楚，是父皇膝下最为让他骄傲的存在，能够让对方发怒对他失望至极的，寒生以为，至少要达到太子亡国的程度。

可像他皇兄那样的太子，又怎会亡国……

等等！

寒生貌似还记得，当年人妖一战打响的时候，皇兄身为太子，是作为妖族军队领袖率军出征的。当时的自己尚在宫中，未知外界战况，只知道仅在皇兄离宫后的一月，就有父皇身边的臣子冲进后宫，给自己打包了随身行囊，然后用毯子包裹着自己抱在怀中，一路被守军的卫队护送出了莽荒原。

那时候的自己尚是晕头转向，还处在离家的恐惧之中，完全无心思去思考这些问题，现在想来，当真万分的蹊跷。

那可是在妖族战争中战无不胜的太子啊，父皇连寒凛妖军大权都递已交到他手里，再过个一千多年，等到父皇退位，连寒凛国的皇位都将归属于他，他怎么就会在与人类的这一战中如此短时间内铩羽而归，甚至惹得父皇勃然大怒，连自己逝去之后残余的力量都不愿留给他半分……

寒生用力摇头，将此不确定想法从脑海中摒弃，决心不再胡思乱想，望向面前的雪鹰雕像，朝其深深鞠了一躬，随后转身，坚定着步伐，踏着满室的白雪离开。

在走出大殿未久，回到原先自己摔倒的那条宫道上，寒生蓦地想起那双草鞋，于是转身去四周寻找。记得最初是放在道路边上靠着墙角的位置，可找寻一圈，却一无所获，只在墙边的一堆浮雪上面，看见了那双草鞋鞋底摆放在上面印出来的浅淡鞋印。

寒生有些懊恼，以为是被风雪给卷走了，又在附近花了些力气寻找，始终未果，只能认命，垂头丧气地往千仞崖的外缘去。

才刚走到皇城外侧，就听得一阵阵急促的呼唤声被寒风吹送着抵达了他的耳边，仔细一听，无一例外是在喊“小殿下——”，寒生这方才想起自己此番皇宫一行，怕是已然花费了半日的时日，哪里都见不到他，在菖兰谷的妖怪们自然会人心惶惶，立马就成群结队跑出来找他了。

寒生立即不再磨蹭，敞开脚步几步飞奔到千仞崖边，看向下方零零散散顶着风雪在四处寻找他的妖怪，足尖稍稍点地，身体向上腾跃而起，恰有一股强劲的风雪袭来，于是他便借助着这股风，从千丈之上的高空一路缓缓飘落到了崖底。

在平原上四下焦急寻找寒生的妖怪们感受到动静，纷纷抬头仰望。但见一抹黑影从高空如轻羽般坠落，衣袂飘摆，墨发扬浮，纤盈的体态宛若天人之姿。再凝眸一看，那黑影上方显现出来的、与周身凌冽风雪万般相配的脸，正是他们在千找万寻的小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