拣尽寒枝不肯栖 第74章 轻细言温语泪潸然

第七十四章

自有一只兔妖怯怯地给寒生搬了一条小板凳过来，他坐下与大家闲聊了几句，众妖之间的关系就融洽了很多。最开始那只同他搭话的牛妖好不容易把脸上的红晕消下去，又暗戳戳凑过来道：“对了，那你是打哪来的啊，刚刚听邱文姐姐说你也是和我们一样在人类地界流浪，那像你这样的，会不会有很多人类想要抓你回去啊？”

寒生俯首，想起自己此行一路逃离陆溪屿掌控的事，将垂落到额前的头发随手拨到耳后，道：“嗯，实不相瞒……其实我就是从一个人类的手中逃出来的，他想要抓我，从几十里外的邢城一直追我追到这里，要不是我想了些法子躲过他的追踪，你们应该……根本不会在这里看见我。”

“什么！好可恶的人类！”那个牛妖气得拍膝而起：“把你抓走就算了，连你逃跑了都要这样穷追不舍，还真把你当他的玩物了是吧？我早就说过，这天底下的人类没一个好东西，自私，虚伪，分明同为这片土地上的生灵，却非得霸占所有的山林河湖，要把我们赶尽杀绝！你看看我们这群妖怪，哪一个身上没有人类给我们留下的伤？哪怕我们就只是从一户农户家路过，那里的人类看见我们了，都要拎起柴刀出来砍我们一刀！”

“诶诶，好了好了别说了，在新来的面前说这么恐怖的东西做什么，反正至少我们现在都还好好活着。他们人类的捉妖师那么多，我们打又打不过，除了能不停地变换驻地到处流浪，也没其他的办法了。”山羊妖一条胳膊搭在牛妖肩上，身子斜斜地靠着他道：“既来之则安之，这就是我们妖怪的命——唉，要是下辈子能投胎成人类就好了，有专门的人保护，又能安安心心在一个地方讨生活，每天自由自在的，想去哪去哪，多好……”

“呸！我才不要投胎成人类，恶心死了！”

寒生微笑地在边上看着这一牛一羊拌嘴，并没有认为吵闹，只觉得和自己同伴在一起的感觉真好，所有妖怪都其乐融融的，像极了一个大家子。

不多时，他听到了一阵小木棍敲击在地面上的声音，回头一看，是一个老态龙钟拄着拐杖的羚羊妖慢吞吞地来到了他身边。另一侧的狍妖一瞧，立马起身扶住她道：“羚羊奶奶！您怎么自己过来了呀？有事要叫我们啊，您腿脚不方便……”

羚羊奶奶慈眉善目的，外表看起来就如同一个普通的人类老人一样，但唯一与众不同的，是她额上一对半短的羊角，因为年纪大了，从根到尖全都布满了密密的细纹。

“哎呀，我这不是听说咱们族群里来了新伙伴，想出来看看嘛，怎么样孩子，奶奶给你做的草鞋还合脚吗，要是有哪里不合适的，一定要和奶奶提出来，奶奶给你——”

羚羊奶奶边说边转过脸去看寒生，然而，在看到他的那一刻，脸上盈盈的笑容顿时就凝滞住了，眼中产生了一抹难以置信的情绪。她拄着拐杖缓缓上到寒生近前，用那双浑浊的老眼盯着寒生自来到这里就未再多加掩饰的金色瞳孔，好半天后，颤抖着嘴唇道：“你，你……”

寒生不明所以，但依旧笑容得体道：“怎么了奶奶？”

羚羊奶奶缓缓伸出自己枯枝一般的手，用力握住了寒生的手，双眼瞪圆了注视着他的眼睛，过了半晌，逐渐有泪水从眼眶中溢出来。

在场的妖怪全都大惊失色，齐齐喊了一声“奶奶！”，纷纷起身围拢过来。寒生被他们包围在中央，心底也是急得不行，稍稍弯下腰，达到一个与羚羊奶奶平齐的位置，尽量放柔语气道：“怎么了奶奶，怎么突然哭了呀？”

一听到寒生的声音，羚羊奶奶的泪水更是止不住了，呜呜咽咽了好一会儿，攥着寒生的那只手将他的手背捏了又捏，细细掂量了一下他皮肉的分量，这才再次抬头，用那双泪眼模糊的深绿色瞳孔望着寒生，哽咽道：“小殿下，你都长这么大了啊……”

寒生一怔，回望着她，久久没有缓过神来。

还是边上凑过来关心她的妖怪插嘴道：“奶奶，什么小殿下？你在说谁呀？”

羚羊奶奶用手背擦了擦眼泪，拉过寒生，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拍了拍他的手背道：“这位啊，这位是我们的小殿下。”

其他妖怪还是不解：“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叫他小殿下？他不就是一只老鹰吗？”

羚羊奶奶摇摇头，纠正他们道：“什么老鹰，小殿下可是那万里雪原之上最尊贵的雪鹰一族，是前代寒凛妖国皇室里最受宠的小皇子哪！”

不及妖怪们张大了嘴发出惊呼，寒生嘴唇颤了颤，道：“您，您是……”

很熟悉的，她是宫里的妖怪，自己小时候一定见过！但到底是谁呢……

他想不起来。

还是羚羊奶奶先一步解答了：“小殿下可能不太记得我，因为我不是先帝陛下分配到您身边的随侍宫女，但在那皇宫之中，多少也是算看着您长大的。”她顿了顿，道：“我是先帝陛下的乳娘。”

“我看着先帝陛下长大，又看着太子殿下和小殿下长大，也算是宫里的老人了，所以在七百多年前那场人妖大战爆发的时候，先帝陛下特许我能够先行出宫逃难。”

“但因为我年纪大了，家人已不在世上，这么多年在宫中也无子嗣，更是没有地方可去，所以离开了莽荒原，就只能在外面到处流浪。起先是想要去相邻的妖国的，但是他们因为中戍和寒凛的那一场大战，怕战火会殃及到自己，所以便先一步关闭了国门，下令任何来自莽荒原的妖怪都不得入内，我没有办法，就只能往人类的地界来。在这里漂泊逃窜了几百年，后面总算是遇到了这群聚集在一起的孩子，让大家多少有了一个能够暂时栖息的家，虽然每隔一段时间仍旧是要不断迁移驻地，但仍是比之前自己一只妖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也是要好多了。”

羚羊奶奶说着自己的这一生，并没有展现出多少难过的神色，相反，有着一种经历了大风大浪之后的从容，就仿佛是在轻声诉说着别人的故事。

羚羊奶奶在边上一只妖怪递过来的板凳上坐下了，寒生便蹲在她身边，依旧握着她的手，垂眸颔首听她讲话：“本以为这辈子都再也遇不到寒凛的妖怪了，没想到啊，时隔七百年，居然还能在这个地方碰见小殿下，而且还长这么大了，就是太瘦，是不是很久都没有好好吃饭了……”

寒生听到这话，心底莫名有一种积蓄多年的委屈马上就要爆发了的感觉，眼眶慢慢湿润了，点点头，将脸轻轻搁置在羚羊奶奶的膝盖上。

羚羊奶奶摸摸他的一头墨发，感慨道：“小殿下还是和小时候一样，长得这么漂亮，就算头发和眼睛的颜色和先帝陛下他们不一样，也还是很可爱。”说着说着，她下意识抬头望了望寒生周围，突然想起另一只很久没有见到的妖怪，下意识问道：“对了小殿下，太子……殿下呢？”

听到这话，寒生的身子一顿，呆呆地停滞了几秒，七百多年的委屈和难过瞬间腾升而起，一下子没能控制住情绪，嘴巴一扁，就呜地哽咽出了声。

他这一哭，羚羊奶奶倒是慌得不行，赶紧手忙脚乱从怀里掏手帕给他擦眼泪，伸手将他捞起来些，抱在怀里道：“怎么了小殿下？怎么哭成这样啊？是有人欺负你了吗？你告诉奶奶，奶奶去帮你报仇……”

寒生摇摇头，只是一个劲地掉眼泪，什么也没说。

本来都快要忘了的，但随着羚羊奶奶的话，回想起以前的那些事，他突然就感到好难过，好难过好难过。

他一直都不明白，到底为什么要这样，上天为什么要夺走他原本好端端的家，让他原本可以在一起幸福一辈子的亲人骨肉分离，让他的国家，让他膝下原本可以在皇室庇护下安居乐业的百姓流散各地，终其一生都再也无法回到故土的怀抱。

这样的事，即使过了七百多年，寒生到现在也不明白。

而他自己呢，这一路上风餐露宿，被人骂被狗追被陌生的妖怪欺负，被捉妖师抓去放在妖牢里同其他的凶恶猛兽关在一起，挨拳头当沙包，用啃菜叶吃老鼠来挨过那漫长无期的黑暗深渊；又为了一个人类像傻子一样三百年又三百年地在这世间苦等，等来等去等到现在，终究还是一无所有，甚至连最开始说一定要找回来的哥哥，至今都未能见其踪影。

寒生觉得自己好没用，无论是才能还是心智，都完全抵不了自己哥哥的万分之一；他觉得自己要是没等陆溪屿就好了，要是没一直喜欢他就好了，甚至一开始，就不该在被送入人类地界没多久后被陆溪屿救下。那样的话，他就不会喜欢上这个人类，不会像失了智一般将自己的家国全部抛之脑后，也不会从此和他难舍难分地纠缠七百多年，直至今日关系都还不清不楚。

羚羊奶奶还在温声安慰他：“好啦，别哭啦，我们小殿下不是最勇敢了嘛，小的时候摔在地上膝盖磕破了一大片皮都没有哭，还知道自己爬起来去找哥哥，现在这是怎么了呢？总不能越长大越娇气了吧？”

“哥哥……”寒生捕捉到她话里的字眼，喃喃地重复道：“皇兄……”说着说着又仰头哭了出来：“皇兄，皇兄不见了……我找不到他……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羚羊奶奶一惊，像是并没有料到这么多年的时间里，寒生竟是和太子殿下分离的，显然更加慌乱了。给后者擦眼泪怎么也擦不完，之后干脆直接弃了手帕，面对面将他抱进自己怀里，拍拍他的后背道：“没事，没事啊，太子殿下那么英勇神武的一只妖怪，即使是在那场大战中，也一定能够保全自己全身而退的，说不定，他现在也就在人类的地界，我们小殿下再静下心来找找，很快就能找到了呢。”

寒生在羚羊奶奶怀中摇头：“可，可是，可是那场战，就，就连父皇母后都没……皇兄他……”

羚羊奶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在那样一场空前惨烈的人妖大战中，就连那身为北方妖帝的寒凛国王，都没能躲过人类的奸计。

先是有内贼盗去了寒凛军队的边防图，捉妖师大军一路从边界杀到千仞崖下；后又被骗着献上柳枝求和，因其担心城内的百姓安危，从而同意两军休战，却是在寒凛这边停下攻击的第二日，就被对方一举攻破了皇城的大门。

作为天地至纯幻物的妖怪，最开始都是世间的百态生灵，他们依附于山水，栖息于自然，是依靠着模仿人类，才逐步在千百年岁月之中产生建立了自己的族群和国度，所以他们的计谋和心思，与作为在这人间繁衍生息了上万年的文明之祖人类相比，本就永远都不可能企及。

所以，史册中所记载的，在人妖两族历史上所曾发生过的大战，无论一开始局势如何，到了最后，皆是人类大获全胜。

羚羊奶奶像哄小孩一样一下一下拍打着寒生的后背，耐心道：“不要怕，小殿下，虽然我们现在的处境算是穷途末路，但也同样要保持希望，只要希望在，很多事情的发生就只是时间问题。况且，现在小殿下的存在，就是我们大家的希望啊。”

寒生有些懵，止住了哭泣，抬起头来傻愣愣地看着羚羊奶奶。

“就算大家都不在了，但小殿下还在，小殿下在，寒凛皇室的血脉就在，不论如何，对于这个国家，都还是有希望的。”

“上天这么幸运地把小殿下送到了我面前，让我在剩下的为数不多的年岁里，又一次看到了希望，这就是小殿下于我，于我们大家的意义。”

羚羊奶奶摸了摸寒生的头：“虽然不知道小殿下是一路经历了怎样的苦难才走到我们面前的，但奶奶知道，小殿下真的已经很棒了。”

“所以不要觉得自己没用，也不要怨天尤人，小殿下今后的路还有很长，你未来的人生也一定会很精彩。”

寒生有些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像是用眼神在询问，她是怎么知道自己在心里觉得自己没用的。

羚羊奶奶笑了笑，道：“小殿下和先帝陛下一样，一有什么心思就全写脸上了，刚刚哭了那么久，奶奶就看见小殿下头顶飘了四个大字，‘我真没用’，这不一眼就看出来啦？”

寒生有些难为情，这会儿才想起方才自己哭脸，全程都是在所有妖怪的注视下进行的，脸霎时烧得更加厉害，觉得完全没脸见妖了，把脑袋往羚羊奶奶怀里一埋，便再怎么也不愿起来。

还是离他最近的狍妖率先出声转移大家的注意力：“好了好了，都没事了，大家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吧，要先给小殿下搭一个自己的帐篷，往后他就和我们一起住啦！哦哦，对了，做饭的赶紧去做饭，最好去离我们近的人类家里弄几只鸡鸭过来，小殿下是要吃肉的……”

那只身强力壮的牛妖用一根草剔了剔牙，十分配合道：“用得着你说！我去偷鸡，羊老弟，你去搭帐篷！”

被他叫到的山羊妖装作不高兴的样子：“都说了多少回了，别叫我羊老弟，叫我名字！”

“哎哟，我想怎么叫怎么叫，怎么，别以为披了个人类的外皮你就是人了，有本事把你头上那对臭角给锯了啊？成天没事就知道拿角顶我，还真想跟我格斗是吧？”

“滚吧你，废话这么多，我有你说话这功夫早把鸡偷回来了。”

“嘿！你这破嘴，无法无天了是吧？行，你等着，等我把鸡偷回来咱们就打一架，只准用角，不准用蹄子！”

“你说给你自己听的吧？是谁成天化原形用那个大黑蹄子到处去踹妖啊？被姐姐说了都不听，没眼力见的家伙，就知道每天惹事！”

“你小子！！”

……

在场的妖怪很快跟着这演戏的一牛一羊散开去干活了，寒生还独自留在原地陪着羚羊奶奶。他趴在她的膝上，侧头望着不远处山羊妖正咋咋呼和地指挥大家搭帐篷，不禁心中涌上了一股热流，觉得很温暖很温暖。

他觉得此刻的自己，大抵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妖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