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那个妖怪的脚下,就踩着此前丧命他手的山民的血泊,身后散落的,是他自己亲手从山民身上撕咬拆解下来的尸块。
寒生虽说也是妖怪,但他绝对没有到达事事包庇自己同类的地步。听见对方问出这话,他蓦地怒火中烧,咬牙道:“你还有脸问为什么要这么对你?你怎么不看看在我们这么对你之前你都做了些什么!!”
那只鸟妖听见寒生的声音,缓缓转过脑袋,盯着他的脸静默许久,忽地一下,朝他露出一个十分凄惨的笑容:“妖……怪?”
“叛徒。”那只鸟妖切齿道。
寒生心下一紧,咽了一口唾沫:“我不是。”
那只鸟妖调转身子,朝着寒生的方向迈出了一步。
“想干什么!”
陆溪屿大吼一声,举剑指向那只鸟妖的眉心,横跨一步,直直挡在他和寒生两点正中间。
鸟妖没有理陆溪屿,而是将视线越过他,继续目不转睛盯着他身后的寒生,微微颔首,低声道:“帮着他们这种东西,你会遭报应的。不出十月,绝对。”
寒生的瞳孔颤了颤,心中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这只鸟妖应该是经历了什么,又或者是知道些什么。
正想开口问,陆溪屿却是再一次蛮横打断对方的说话:“你给我闭嘴!别在这里胡说八道,都死到临头了还妄图妖言惑众,给老子到下面醒悟去吧!!”
待到寒生如梦初醒,陆溪屿和周边站着的几个杪秋院弟子已然冲上前去,和那只鸟妖扭打了起来。脆弱的草屋一拍即散,在一片草屑纷飞尘土漫天之中,寒生一时间竟是没有分辨出陆溪屿身在何处。
寒生在心底酝酿一下措辞,本想叫陆溪屿活捉鸟妖,别直接把他杀了,但刚要张口,耳朵忽地尖锐捕捉到自另一侧树林灌木丛中传来的声音。
他顿时警惕心大起,身边的晏泊尘也及时挥剑,挡在那个方向之前。不一会儿,只听得灌木丛抖动的动静越来越大,像是有某种野兽在其中飞速奔跑,正笔直朝他们冲刺而来。
“师娘,您退后。”晏泊尘道。
寒生依言后退一步。与此同时,灌木丛晃动的频率也达到顶峰,随后眨眼的功夫,一道黑影从中弹射而出,翻滚着重重摔到他们面前。
寒生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发现那团躁动的黑影居然不是什么野兽,而是正在翻滚扭打着的两个人。
更准确来说,是正在打架的一人一妖。
而其中那个人类,竟是江元青。
晏泊尘也看见了,收回剑,面露疑惑:“江兄?”
江元青像是并不知道自己和妖怪打架一路滚到他们面前来了,还在奋力从怀中掏出法器,将身下拼命扭动挣扎的妖怪牢牢捆起。直到那只妖怪完全无法动弹,只能躺在地上像蛆一样蠕动,他这才擦一把额角的汗,从地上慢慢爬起来。
起初江元青只看见自己面前的寒生和晏泊尘,惊讶过后,立马露出笑脸朝他们打招呼:“夫人,晏公子!”随后又听见不远处刀剑铮鸣的声音,回头一看,方才瞧见正打得激烈的陆溪屿一群人。
江元青一惊:“夫人,你们这边也遇上妖怪了?”
寒生道:“嗯,刚打没多久。”
江元青看着左臂吊着绷带、只有右手能够持剑发力的陆溪屿,有些心惊胆战,道:“夫人,我过去帮陆院长忙吧。”
寒生撇一眼那边的陆溪屿,不知怎么,心里就是对这个家伙有一种莫名的自信,脱口道:“不用,他自己解决得了。”
话语间,头顶的树林又是一片娑娑作响。两人一妖下意识抬头,瞧见有两道身影自交错的树杈间飞掠而过,不一会儿,轻飘飘地下落到寒生面前。
是何风吟和林成济。
何风吟落地的一瞬间,抬头透过面前的寒生,注意到已然提前一步瑟缩在后者身后的江元青。
尽管持续的时间很短,但寒生还是看得分明,在她抬头的那一刹,她眼中闪过了一丝厌恶的情绪。
于是寒生很快就想起,林成济之前和他说过,江元青小时候被何风吟当众胖揍一顿的事情。
“师娘。”
在转向寒生后,何风吟暗沉的脸色消失不见,转换成一副心虚的神态,看上去,是觉得自己一声不吭离开给他添麻烦了。
寒生朝她笑了笑:“没事就好,和我们一起吧,你师父马上就要——”
“你干什么!往哪里去?给我滚回来!!”
陆溪屿的声音忽地在众人身后炸响,寒生下意识转过头。还没有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便觉一道黑影从自己面前一闪而过,紧接着,原先站立在那里的何风吟,不见了。
“师姐!!”
“风吟!!!”
这两声,分别是林成济和江元青发出来的。
寒生在原地足足愣了好几秒,这才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开始,自江元青和他们碰面,再到何风吟和林成济回来,中途陆溪屿那边已是和那只鸟妖打过一架了。
那只鸟妖被打得四下逃窜,避无可避,最后迫不得已躲进还勉强矗立在那里的草屋木梁后面。那是他之前已经开始准备筑巢的地方,有着不少妖气环绕作为暂时庇护,能让陆溪屿一时半会儿够不着他。
可就在寒生转身和何风吟讲话、而陆溪屿的注意力也被转移到这边来时,那只鸟妖忽地从他的巢穴中飞速冲出,直奔站立在那儿的寒生一干人。又慌不择路从中选择了看起来最为“柔弱”的何风吟,将其掳走做人质,以此来要挟陆溪屿放下对自己的追捕。
那只鸟妖带着何风吟在树林间快速穿梭,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完全不见了影子。
紧接着,又有第二道黑影从寒生面前闪过,继而是第三道、第四道。寒生再回头一看,原先站立在自己身旁的那几个年轻人已是悉数不见人影,全都毫不犹豫地朝鸟妖逃窜的方向追了出去。
寒生方才后知后觉,急急忙忙也要去追。还没跑出两步,手腕被一把捉住,陆溪屿从远处赶来,大喘着粗气,道:“阿生!你没事吧?”
寒生没空看他,猛地将手腕从他手上抽回:“你瞎吗?谁有事谁没事看不出来?还不赶紧去追!风吟都被抓走了,要是晚点出事了怎么办?!”
他还欲走,陆溪屿却是再次抓住他,道:“没事,那三个小伙子都过去了,有的是人手。而且风吟自己也不是吃素的,那鸟妖敢不自量力把她抓走,估计待会要被打成筛子了。”
寒生闻言,一颗慌乱不已的心勉强定了定神。但仍是担忧,微蹙着眉,盯着几人离去的方向,道:“我们先去看看再说。”
*
“给我滚!!你他妈抓老娘干什么?!你有病啊??”
一路上何风吟都在对那只鸟妖拳打脚踢,甚至还拔出自己的短剑在他背上连捅好几下。但对方完全不为所动,依旧一只手揽着她的腰,顶着满身汩汩流血的伤口朝前飞速奔走,不知到底要往何处所去。
何风吟一直在骂,骂了许久,那只鸟妖总算有所反应。他的嘴唇缓缓蠕动几下,何风吟看不见,却是在耳边沙沙作响的风声中听见了他的声音:“莺莺,莺莺你别怕,我们马上就到家了,不怕啊……”
但何风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继续骂道:“你嘴里含屎了是吧?讲个话都讲不清楚?放我下来!我腰痛死了!!”
其实何风吟以前是很少言寡语的,但自从寒生来到杪秋院,她多少也跟着学了些骂人的功夫。况且,方才碰上的晦气家伙更是让她心底的不爽翻了个倍,所以在胸中积攒许久的怨气找到泄口,此刻一股脑地爆发了出来。
可那只鸟妖像听不懂人话,口中还在低低叫唤:“莺莺,别生气,是为夫来晚了,对不起,对不起……”
“什么?你讲话嘴巴给我张大一点,老娘听不清!!在那里嘤嘤什么啊?你不是只公妖吗,一只大公妖还好意思在那里嘤嘤嘤——呃啊!!”
一阵木头爆裂之声在何风吟耳边轰地炸开,那只鸟妖带着她抵达一处房屋,破门而入后冲进屋子深处,重重一把将她掼在了角落的一处稻草堆上。
何风吟后腰猛地一疼,被惯性甩出去在草堆上翻滚好几圈。停住后,身体蜷缩起来,伸出一只手捂着痛处,久久拧起眉头,没有缓过来。
她在心里后悔为什么刚才没在路上就把这畜生东西给弄死,还好奇对方究竟要干什么,非得被他带着过来找罪受。
“莺莺……莺莺……”那只鸟妖口里还在喃喃,同时委身向前趴下,伸出一只手,掰过何风吟的肩膀,整个地倾压在了她的身上。
“莺莺,对不起,是我没用,你别生气了,和我回家好不好……”
“谁要和你回家,给我滚啊!!”
何风吟还是不懂他到底在嘤嘤什么,也不知道他在和谁对不起,只知道自己是真的生气了,怒不可遏将膝盖用力向上一顶,同时甩手给了这只妖怪一巴掌。趁他捂脸吃痛的空当,翻过身子,预备从稻草堆的另一侧爬出去。
何风吟对寒生有着十二分的敬重,目前尚不知后者对此事有何表态,便也不想就这样干脆利落地斩杀他的同类。她怕寒生到时候赶到,看见那种景象,会感到难过。
可这只鸟妖的目的完全不明确,口里总是说着一些奇奇怪怪的话,并且,在这回何风吟打了他要跑后,突然从后方伸手,一把掐住她的后颈,将她从地上狠狠压至一侧的墙面上。
鸟妖沉着声音,贴在何风吟耳边讲话,情绪听起来饱含莫大的悲哀:“莺莺,你为什么要打我?我对你那么好,保护了你那么多次,不过是一次没有做好,你就要离家出走,然后来打我?”
直到这时,何风吟才从鸟妖的字里行间勉强明白,此前他一直喊的莺莺,应当是长时间以来与他朝夕相处的、类似于他妻子存在的一只女妖怪。
看来他是把自己错认成他的夫人了。
何风吟的后颈被掐得有些疼,她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的莺莺。”
鸟妖的气息停顿一瞬,很快又委屈道:“莺莺,你为什么不认我?我就只有一次没保护好你,让你不小心被人类捉走了而已……可我也有在认真打架啊?我好不容易从他们手里逃出来,我差点就死了,你就这么不心疼我吗?”
何风吟沉默一会儿,试着顺着他的话道:“那你……这次为什么不保护好我?”
鸟妖话到嘴边又停住,垂下头,手依旧掐何风吟后颈掐得很紧。并且不知不觉又加大了几分力度,让她逐渐快要喘不上气来。
“那、那还不是因为那些狗屁人类!我们好端端地生活在这林子里,有一天他们却突然平白无故地闯进来!一个个还那么凶,我、我根本打不过……”
何风吟心中有惑,又道:“所以,这一回人类进入林子,你没有保护好我——那我后来怎么样了?”
鸟妖此刻神识尚不清醒,压根没听出来何风吟在诓他,激动道:“那群狗东西,趁着一拨人在这边和我打架的时候,另一拨人偷偷潜入到我们家里,直接把还在睡觉的你抓走,然后拔了羽毛剪了翅膀,吃你的肉饮你的血,连骨头都要剁碎了磨成粉加在水里泡汤喝!”
闻言,何风吟心里剧烈一震。
她知道他们捉妖师生来就与妖怪为敌,所有危及到人类性命的妖怪,一定要毫不留情地斩杀。但她一直以为,所有捉妖师杀妖,都是干脆利落地将剑扎入他们心脏,然后再一点一点看着他们的尸首随风散去的。
从来没有想过,居然有人会如同最原始最凶残的野兽一般,把和自己有着相似构造外表的妖怪,当成自己的盘中餐。
她想起她以前在书上看到过,妖怪之所以吃人,是因为他们本就是从野兽幻化而来的,即使有着人类的外表,内里依旧是一个尚未进化完全的芯子,永远不可能成为真正的人。
而人类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他们有理智有辩思,会怜惜会共情,能够判断何是何非,所以上天才会将这世间的主导权交给到人类手上,让他们成为名义上的万物之主。
陆川涯却是在发现她看这书后当着她的面将书撕毁,道:“错错错!大错特错!你不要看信道盟那群狗东西编的书,这除了把他们自己包装成一个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根本没有一句是真正的至理!还有理智有辩思?能判断何是何非?简直放屁!从来都不是每一个妖怪都吃人,也不是每一个人类都有一颗人心!到底是谁给人类冠名的万物之主?道盟那群家伙自封的吗?”
那会儿何风吟还觉得她师父是神经病,但现在看来,她已经开始有些相信他说的话了。
一定要去告诉师娘。她心里暗道。
“好了,松开我吧。”
何风吟舒展开一直紧皱着的眉头,尽量把自己的语气放温柔。
“你要去哪?”
可那鸟妖非但没放,另一只手还缠绕着搂上了她的腰,蹭着她的脸哭道:“莺莺,你要抛弃我了是吗?是不是连你都不要我了?我们在一起将近一千年,就因为这一件小事你就要把我丢下吗?”
何风吟对他的动作感到反感,但也没有做出剧烈反应,只是勉强推搡他,想要从一旁的缝隙溜走:“没有,我只是——”
“不许走!!”鸟妖被她的动作刺激到,蓦地一下暴起,伸手用力掐住她的脖子,一只手把她狠狠掀到了地上。
何风吟后腰再次受到一击,疼得她蜷缩在地,好半天都直不起腰来。不过这种疼痛仅仅持续了片刻——很快就被另一种更为剧烈的疼痛覆盖住了。
那只鸟妖张开爪子,在她的双脚脚腕上分别用力划出四道深刻的血痕。
何风吟趴在地上爬不起来,在心底咬牙切齿,暗道狗东西,要不是还想着留你一条命,你早就已经被老娘碎尸万段了!
那只鸟妖站在何风吟的面前,高大的身躯在她的身上投下一大片阴影。
就在他要下手将她从地上提起来时,屋子外面忽地传来一阵地动山摇的嘶吼:“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