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捉妖院所在地,有什么人能够压迫到当地捉妖院院长吗?”
“中戍东南方不是穿心院的地盘嘛,肯定是他们院里那群穷凶极恶的人整日恐吓那个院长,把他吓到了呗。”
寒生和陆溪屿中间突然插进来一句话,低头一看,是一个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偷听他们讲话的弟子。
陆溪屿在他头上拍一巴掌:“小屁孩偷听大人讲话干什么?滚开!”
那弟子捂着头,“嗷”地叫出声,依旧道:“本来就是的嘛!我们修仙的捉妖师地位那么高,所有百姓见了都对我们恭敬有加,怎么可能有人能够威胁到他一个捉妖院院长啊?要说真有什么人,那只能是他上头的那些修为更高的捉妖师了呗!排除掉师父这个压根不可能去恐吓人的大傻子,除了穿心院的那群坏蛋,还能有谁?”
“……”
寒生听了他的话,停下脚步,盯着前方陷入沉思。
倒是陆溪屿还在那边教训人,揪起那弟子的耳朵道:“谁教你的在外面到处说别的捉妖院的坏话?还有,你个小兔崽子居然敢骂我?!”
那弟子在他手上哎哟哎哟叫唤,道:“就是师父你自己啊!你不是最讨厌穿心院那帮混蛋了吗,说什么他们欺负师娘的哥哥,还欺负师娘,全是一群人模狗样的伪君子,若是你哪日当上了道盟盟主,第一个要剿灭的就是他们——唔唔!”
陆溪屿一把捂住他的嘴,吓得脸都白了。左右看看没有人,这才松开他,骂道:“你这个小畜生,谁要你把我的话现在复述出来的?那是在家里私底下说的,和明面上说出来能一样吗?要是被他们的人听去了,穿心院跑来闹腾,非得要我给个交代,看我怎么收拾你!”
那弟子气得大喊一声,跑到后方他的同伴身边去了。
寒生还站在那里长思。等到思索完毕,转过身,找到方才说话的那名弟子,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名弟子本来在和他师兄讲话,被寒生叫到,冷不丁一哆嗦,以为自己被师父骂完,又要被师娘收拾。从队伍里站出来,战战兢兢道:“我,我……我叫崔文周……”
陆溪屿插进来道:“崔文周?你不是叫秦犹吗?”
此时,另一个弟子弱弱举手道:“师父,秦犹是我……”
陆溪屿转向他,打量了半天,道:“你不是叫潘子宁吗?”
从人堆最外围挤进来一个脑袋:“师父,怎么了,你叫我吗?我是潘子宁。”
寒生:“……”
陆溪屿:“……”
寒生头疼,无法理解陆溪屿这么多年了,居然连自己徒弟名字都记不清。也不想当着这么多人面骂他。挥挥手,示意后面两个弟子无事。对崔文周道:“你今年多大?”
崔文周有些紧张,两只手握着怀里的剑,道:“我,我十六了……”
寒生点点头,转向陆溪屿,指指前者:“好好教他。”
陆溪屿摸不着头脑,和崔文周对视一眼,正撞上他一副清澈无知的眼神。
陆溪屿脱口而出道:“看什么看,回队伍里去!不要以为被你师娘表扬了你就可以放肆,回去我照样收拾你!”
崔文周嘴巴一扁,委委屈屈地跑到队伍后面去了。
寒生依旧在最前方走着。越往前,周围的环境越荒凉,风也越大。几乎看不到什么植被,所有地方都光秃秃的。
安静下来,周身没有任何嘈杂,只能听见被风吹来的不知何处的细微人声,以及隐隐约约回荡在耳边的,海浪声。
但是目前还没有看见海。
走着走着,对面出现了一个拎着鱼篓和抄网的人。
对方在抬头注意到他们一行人后,视线便停留在了寒生脸上。直到越走越近,最后与他们擦肩而过,还特地扭过头看寒生。
于是寒生停下脚步,回过头去,叫住了那个人。
“您好。”
那个人的脚步一顿,停下来,缓缓转身。
“请问,您知道离海最近的那个渔村在哪里吗?”
那个人眼珠很小,而且在不太明亮的天光底下浑浊发灰,看上去甚是阴鸷。听见寒生的问话后,仍然注视着他的脸,用毫无波澜的语气道:“哦,就在那边。”
寒生嘴唇一抿,道:“谢谢。”
那人未加回应,拎起鱼篓,自顾往原先的方向去了。
寒生默默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直到完全看不见,这才转回来。
陆溪屿觉得有些奇怪,回头瞧瞧,道:“阿生,那个人怎么了?”
寒生继续往前走,道:“没什么,应该是那个村子的渔民。我们走吧。”
一行人沿着大路走,又往前行进了一里左右,果然能够看见一个斜坡之下,逐渐显现出了大片褐瓦灰墙的民居。
村子不大,居民也不是很多,从他们所在的位置望过去,能够看见有一些渔民各自在自家屋前修补渔网或者刮鱼鳞。
再往东方眺望,稍稍扬起些视线,就能看见一条细长的深灰线条。
线条的下边缘和村庄一侧接壤,上边缘则消失无痕,与基本同色的天空交融,形成广袤无垠的一大片。
“师父,那是海吗?”
崔文周的嘴又没忍住,冒出一句。
陆溪屿道:“不是海是什么?没见过世面。”
他这话刚说完,后脑勺就被寒生拍了一巴掌。
寒生道:“就你有出息,就你见过世面?他们小时候一直同父母生活,长大了些又被你召到杪秋院。邢城在内陆那么靠北,若是没你带他们出去,他们有机会见到海吗?”
陆溪屿捂着头道:“什么嘛,我又没不准他们出门……他们自己长了腿不知道出去走走,怎么能怪我嘛……”
崔文周立马道:“没有!师父说没有他的命令,我们不准随便偷跑出城,就算连出杪秋院,也需要按人头挨个进行登记!”
陆溪屿道:“那你登记不就是了?登记完就可以出去了啊!要是不知道你的行踪,万一你遇上打不过的妖怪死了,我到哪里去找你的尸体?”
崔文周道:“可是我们出去一趟回来之后,你就会拿着登记册,把我们出去了的人挨个揪出来骂一顿!骂了就算了,还要克扣我们零花钱,罚我们抄书,搞得我们平日连院门都不敢出,呆在院里都快臭掉了!”
仗着有寒生在,崔文周在陆溪屿面前简直是胆大包天,把后者过往干的所有欺压他们的事全都一干二净抖了出来。
陆溪屿气得不行,道:“杪秋院好歹是天下第一捉妖院!难不成你们要我一点规矩都不讲,任凭你们在院里院外随意进出?那像什么样子,要是传出去,别人都说我们这里不是捉妖院,反倒是乞丐收容所了!”
“那还不是因为师父你每天都打扮得像个丐帮帮主,别人才会这么说的!我们也不想啊!你为什么就不能好好穿一件像样的衣服再出门呢?师父你这样,师娘和你亲嘴的时候哪里还能下得去嘴——啊啊啊啊啊!!”
在崔文周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陆溪屿从腰间“铮”地拔出剑,朝他的方向隔空狠狠劈劈一道剑意出去。
陆溪屿没有使上太多灵力,还给了崔文周逃跑的时间。飞出的剑意倒是把后者头顶竖起的一撮立毛给削掉了,只留下一块光秃秃的头皮。
崔文周捂着头顶尖叫起来,逃窜着跳到寒生身后,道:“师娘救我!师娘救我!”
陆溪屿几步追上去,伸手要抓崔文周衣领。崔文周四下躲蹿,眼看要被抓住,情急之下,居然直接掀开寒生的衣摆钻了进去。
寒生低头,看向自己跨中间鼓鼓囊囊一大团:“……”
陆溪屿停了手,在对面咆哮道:“崔文周!你给我滚出来!!”
队伍重新向前前进,崔文周和陆溪屿都老实了下来,顶着脑门上的大包,鼻青脸肿跟在队伍后面。
前者因为钻寒生裙底,被后者揍了;后者因为揍了前者,被寒生揍了。
村庄在一块低矮的滩涂上。他们一路向下,走过一个倾斜的土坡,终于踏上了村子的土地。
村口就有着一个老渔民在案板上削鱼鳞。注意到他们一群人往这边走,用手臂擦一把额头上的汗,上前迎了几步。道:“你们是来买鱼还是买海产的?”
彻底处在寒生庇护下、无需再担心被揍的崔文周下意识要答:“我们什么都不买。”被寒生扯住。
后者背着手,笑而不语:“无事,您先忙,我们来看看。”
这村子里每家每户都捕鱼,经常会有城里的客户来他们这挑选海鲜,看中谁家捕捞上来的,就现场买走。于是老渔夫没有生疑,只当他们是还想去别家看看,顺口道:“也行,你们过去吧。但最好快去快回,马上要下雨了。今天也没什么人出海,天气不好。”
闻言,寒生抬头仰望天空,在遥远的海天交际的地方,看到一条煞白的闪电从云层中飞驰而过。
寒生自言自语道:“下雨了,就不能出海了吗?”
老渔民耳尖,一刀砍在案板上的鱼身上,接话道:“那肯定啊,都下雨了还出什么海?海上风浪那么大,谁知道会不会一个浪打过来把船掀翻,我们可没那个胆子。一看你就是内陆人吧,连这点常识都没有,买鱼也不知道挑个天气好的日子。”
寒生抿抿唇,不答反问:“你们此地的天气,经常风雨大作吗?”
老渔民道:“也不算经常吧。以前天气好,一个月能有二十五天以上是晴天,每天出海都能大丰收。现在天气越来越差了,一个月光是下雨就占去了四成时间,其他的基本上也是今天这样的阴天,到近一点的海域捕鱼都捕不到一条。”
“近海捕鱼捕不到,为何不去远海看看?”
“哟呵。”老渔民突然发出一声奇怪的语气词,道:“去远海捕鱼?就凭我们这小船小桨?连艘大船都没有,去了不直接给浪拍死了?”
老渔民说着说着,话题越说越远:“以前我们村有好几艘大船,都是大家一起出钱造的。一到大晴天就每家每户出几个壮丁,一同去远一点的海域捕鱼,捕回来的按人数分。但自从一次天灾过后,我们的大船全部搁浅到岸上,又被海水拍烂了。大家想再造,也都没有钱。之后就没再管这事,都自家划自家的小船去捕鱼了。”
老渔民又忽地猛一拍大腿,道:“再说,就算有大船,我们也不敢往太远的地方去,海的那边可是海神的地盘啊!他给我们近海的区域捕鱼,已经是对我们莫大的恩惠,要是知道我们除了在这边捕鱼外,还要擅闯他的领地,一定又会发火,将我们整个村子给夷为平地的!”
寒生和这老渔民攀谈许久,总算从他口中套出一些有用的信息。不禁嘴角一勾,继续假装无知道:“海神?那是什么?”
老渔民见寒生竟然不知道海神,颇为震惊,同时又有些叹惋,道:“你这人未免眼界太狭窄了罢!海神可是我们整个沿海区域世代尊崇进奉的神明,是海的象征,更是我们所有以渔为业的人的天主!是他将近海划拨出来,让我们引以为生,才过上了今日这般的生活!”
寒生眼珠一转,装作恍然大悟道:“哦,我知道了,大概就是像我们那边传说中,统领万仙的天帝一般的人物。是吧?”
老渔民义正言辞纠正道:“不是人物,是神!”
寒生听话道:“像天帝一般的神。”
老渔民道:“对!”
寒生又趁机道:“那你方才说,你们平日会对海神进行祭祀。是怎么祭的?又是在何日何时?”
老渔民顺口道:“那这我们或许同你们内陆不一样。海神喜好美女,也喜美食,于每年新旧年交替之际,我们会为海神献去一貌美女子,让其娶为妾。再献上一对童男童女,胸口上绑上红花,用作女子的嫁妆和海神的食物。再给海神献祭猪五头,牛三头,羊四头——”
“你们献祭的女子和童男童女,都是哪里来的?”
“自然是我们村的。每家每户按户号依年献祭,有女子的出女子,有童男童女的出童男童女。”
寒生有意打探,道:“那这样……你们村的人不会心痛吗?那些女子和孩子的父母。”
“心痛又有何用,全村人的性命才是至关重要。像老夫家里这些年,都献出去了两个女儿和一个孙子。尽管至亲分离分外痛苦,但为了表示我们对于海神的忠心,以及乞求他保佑我们村子来年风调雨顺丰收硕多,老夫无怨无悔!”
“……”
光是听着老渔民这近乎癫狂的话,寒生以及在场的所有人,登时都觉得汗毛竖立。不知这渔村这么多年来,以“祭祀海神”的由头,到底杀死了多少无辜的姑娘和孩子。
天色暗沉的速度快得可怕,仅在他们谈话间的功夫,周遭就已经暗得只能看清眼前的事物。老渔民从院子一脚摸出来一盏灯笼,在案板边上点燃,道:“对了,你们怎么还在这里?再不去看鱼,人家都要睡了。等下白来一趟。”
寒生假装幡然醒悟,道:“是,那我们就先过去,不打扰您了。”
离开老渔夫的家门口,往村子里深入。寒生走在最前面,背影融入夜色,叫人有些不大看得清。
他身边的崔文周仰头道:“师娘,我们进村干嘛,真的要来买鱼吗?”
寒生停下脚步,并未转身,道:“你们几个,跟你师父回去。”
崔文周显然不尽兴,“啊”了一声,正想说那师娘你呢,陆溪屿突然打断他的话。喊了一句:“不行。阿生,你让我们走,又要自己去干什么?”
寒生道:“说了去海边看看,要是瞧着有什么动静,正好下一趟瀛海。你不用管了,带好这几个孩子便是,我若有什么事,会给你发信的。”
他抬起一只手,将手腕上的金镯在陆溪屿面前晃了晃,道:“若你那边没有动静,就说明我无事,你不需要出来找我。我要是喊你了,你就带他们来瀛海。”
“阿生!”
陆溪屿的音色中隐约带了些怒意,还是不明白为何寒生总是喜欢孤身行动。望着昏暗当中那双未含情绪的眼睛,许久过后,咬咬牙,还是做出了让步。道:“那你有什么事,一定要叫我,不可以又以身试险。”
寒生眉头轻挑,道:“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