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陆溪屿他们之后,寒生在村子里又转了一圈。
其实此刻正逢饭点,有些人家已经吃完饭,有些则刚刚燃灶起锅。只不过因为天气原因,天黑得如同深夜一般,且狂风大作,预示着大雨将至。
寒生还不是很饿,也没有想着去解决吃饭的问题,就在村子里走走停停。
到海岸边转一圈,那里的船只早已被停放入港。也没有人,四周黑灯瞎火的,只能听见海浪在一声一声有力地拍打着岸石。
寒生在海边站了一会儿,发现什么都看不清。天边穿梭着闪电的黑云也越发向这片村子靠近。于是他拢了拢身上的外袍,将手收在袖子里,打转往村里走。
村庄大路上空空荡荡,所有村民都在家里,没有人出来。
寒生边走边看,路过一户人家盖在院子侧边的鸡圈时,听到里面有些动静。
他站定脚步,转过头去查看。在昏暗之中眯了半天眼,面前忽然站起来了一个人,将他吓一大跳。
那人原先是蹲在栅栏内侧的,寒生没看见。他站起来后,也是背对着寒生,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那人手上貌似拿了根棍子,对着自己周围的空气一顿乱抽,在惊起的满院鸡叫声中骂骂咧咧:“一群尖嘴畜生,出来捡个蛋把老子灯笼都扑灭!就这么想进锅里是吧?”
应该是有一只鸡走到了他的脚边,被他猛地一脚踢飞,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事后,这人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火折子,将手上的灯笼燃起,提着环视一圈鸡圈的情况,嘴里又骂两句,捧着蛋打算往屋子里走。
结果刚走出一步,注意到路上站着的一个黑影,将灯笼移过去一照,被吓得差点魂飞魄散。
不过这人还算是厉害,居然没有叫出来。身体哆嗦了一下之后,打着灯笼再看,发现是一个人站在那里。道:“你怎么还没走?”
这句颇为自来熟的话让寒生有些意外。
本以为对方会把他当做小偷,又或者骂他有病,大晚上站在路边吓人。稍微迟疑片刻,道:“你……认识我?”
那人道:“你不是来买鱼的吗?和另一个男的带着几个小孩。”
“……”
寒生欲言又止,不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候注意到他们的。不过转念一想,他们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在村子里晃悠半天,人家就在院子干活,看不见才怪。
还在回想当中,对面那人又道:“那些人怎么把你丢这里就走了?你们吵架了?”
寒生甚是尴尬,道:“没,没有,他们临时有事,我叫他们先走,自己留在这里看看。”
那人道:“哦。那你吃饭没有,要不要在我家吃?”
原先寒生还没有感受到饥饿,经他这么一说,又闻到四周弥漫着的饭菜香,腹中登时空虚起来。舔舔嘴唇,道:“可,可以吗?”
那人道:“什么可以不可以,我不是叫你来了吗?要吃就留下,不吃就走。”
那人说话没有起伏。分明做的是一件很热心肠的事情,说出来却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感情。
但寒生还是识趣,赶紧抓住机会,笑道:“好好好,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那人奇怪地瞥他一眼,像是听不懂他突然扯出来的文化语句,拎上灯笼,转身往屋子走去。
寒生紧跟其后,随他穿过一扇低矮的屋门,进到了那人家里。
屋子里要比外面温暖亮堂许多,扑面而来满室饭菜的香气。那人走到屋子一角,将手里的灯笼放下,脱掉身上的外衣,准备吃饭。
然而,随着那人转过身,室内的烛光照射到他脸上,让旁人能够完全看清楚他的面容时,寒生不禁一愣。
他看这人很是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瞧对方趁最后几道菜还没上桌,在房门口整理几个鱼篓和鱼叉,盯着他看了许久。忽地就想了起来。
这人是他们下午还没进村时,在村子外面擦肩而过的那个渔夫!
寒生的视线跟随着他移动,心中生出几分异样。没过多久,从身后传来一道女声,移去了他的注意力。
“菜都好了,快些吃吧,凉了就不——欸?”
寒生闻声看去,发现在屋子一侧厨房的门口,站了一个农妇打扮的女子,手上端着一碗刚出锅的菜,热气腾腾,正满脸错愕地望着他。
年轻渔夫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指了一下寒生,道:“来吃饭的。”将桌子上摆着的两碗饭递一碗给他:“我再去装一碗。”
他的妻子显然要比他热情很多。猜寒生应该是丈夫的朋友,马上拉开椅背邀请他入座,道:“来来来,坐啊,大家一起吃。家里没什么好菜,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见谅……”
寒生笑了笑,有礼貌地说句谢谢,在她给自己拉开的凳子上坐下来。
年轻渔夫的妻子转到方桌的另一侧,刚要重新拉出一条椅子,渔夫蓦地道:“媳妇儿,再煎两个鸡蛋来吧。”
他妻子先是一愣,傻傻地看着他,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桌上的菜分明三个人吃也够。但在和他对上眼后,立即动作起来,对寒生道:“那个,你们先吃啊,我再去煎两个蛋给你们。”
寒生刚想说不用那么客气,就目前这些菜可以了。对面渔夫把桌上的菜往他面前推了推,道:“先吃吧,别饿死了。”
寒生:“……”
不知为何,这人总是给寒生一种有礼貌、却又一点礼貌都没有的形象。
他们家的菜很朴素,都是寻常人家的家常饭菜,不过也有滋有味,很是下饭。
寒生在吃了小半碗饭后,渔夫的妻子从厨房里出来,一只手端着一盘煎蛋,另一手则拿了个饭勺。靠近寒生,不及他反应,直接一勺饭扣到他碗里,道:“那个,你再多吃点,饭不够就加,千万不能在我们家饿了肚子。”
寒生对她的热情却之不恭,只能应下,道谢着又往嘴里塞了两口饭。碗还没有落回桌面,对面的渔夫突然伸筷子过来,夹起一只煎蛋,往寒生碗里一甩,顺手把另一只蛋夹进了自己碗里。
寒生看看他,又看看边上的他妻子,手上的筷子有些犹豫:“这……你不给你夫人吃一个吗?”
渔夫道:“只有两个蛋。家里蛋吃完了,刚刚出去捡,一院子畜生只下了两个。”
寒生道:“那,那要不把我这个给她吧,你们吃,我已经够了……”
那渔夫用筷子翻搅着碗里的饭,头也没抬:“都放你碗里了,还给什么,她下顿再吃。”
寒生无法,只能感谢地向渔夫妻子笑笑,低头小口撕咬起碗里的煎蛋。
他没有注意的是,在他聚精会神吃东西的时候,对面渔夫假装没有在意,实际上悄悄掀起了一只眼皮,在观察他是否有完整的吞咽动作。
可寒生这边虽是没有发现,但他在将煎蛋夹至嘴边,准备下口的时候,突然感觉到蛋里似乎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那气味十分细微,几乎要被蛋香给掩盖,但寒生作为嗅觉异常灵敏的雪鹰一族,还是将其察觉出来了。
不过他没有做出反应,甚至没有停顿,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将蛋整个地吃进了肚子。
他吃完后,可以听到对面的渔夫轻轻松了一口气。
饭后,年轻渔夫还留寒生在家里坐坐,并貌似在想尽办法阻止他离开。正好寒生也没有马上走的意愿,就顺从地坐在了他家客厅里。
在此期间,渔夫的妻子忙着收桌子洗碗,渔夫则一直在寒生身边捣鼓他的抄网。
寒生在等着些什么,也不急,就只是坐在边上看。
约莫过了一刻钟左右,他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脑袋眩晕起来,胸口一片闷疼,心跳变得异常剧烈。光是坐在那里什么都不用做,耳边都能听见脉搏咚咚的跳动声。
很快,他就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事物,视野陷入一片黑暗。手脚也失了力气,完全坐不稳,手在身旁摸索几下,没能找到支撑点,从椅子上软软地滑了下去。
在他即将倒在地上之前,一直在边上偷看他动静的渔夫几步冲过来,将他身体接住。
而听见动静的渔夫妻子也从厨房拐出来,怯怯探过一个脑袋。看到这副场面,道:“他,他应该只是晕了,不会死吧?”
渔夫道:“当然没有。怎么可能让他死,村里祭祀海神,可得用活人。”
*
寒生昏昏沉沉醒过来的时候,身体蜷缩成一团,脑袋异常沉重。意识模糊间,感受到有人在拽他手腕上的镯子。
那人一边拽,一边在同另一人道:“欸,你说这人不会是什么富家子弟吧?看他穿金戴银的,万一他被我们当祭品投海了,我们会不会有什么麻烦?”
另一个声音懒洋洋道:“能有什么麻烦,投了就投了,反正没人知道他来过这里,也找不到我们头上。”
“可你之前不是说,他最开始是和一个男的跟几个小孩过来的吗?”
“……”
“他们要是找来,就说他早就走了。反正打死不认,他们找不到尸体,也拿我们没办法。”
尽管寒生头痛欲裂,还是勉强分辨出了,第二个说话的人,就是那个年轻渔夫。
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寒生悄悄睁开一只眼,飞快打量了一下周围环境。意外发现,自己居然身处一个狭窄的铁笼之中。
铁笼锈迹斑斑,大小刚好能容纳一个人蜷缩身子侧躺。他的一只手被从笼子的缝隙里拉出去,外面那两人还在想办法把镯子从他手腕上取下来。
“这镯子可真贵气,看着能卖不少钱吧?他是不是另一只手上还有一个?”
“嗯,都拿下来吧,你我一人一个分了。”
第一个人顺从地按照指示,把手伸进笼缝去拽寒生另一只手。这时候寒生已经完全清醒,背对着他们,眼睁睁看着这人当着自己的面,把他另一只手扯过去。然后同前一样,开始奋力捣鼓起腕上的镯子来。
寒生倒真怕他把镯子脱下来。故意皱起眉头,装作发出一声难受的呻|吟,吓得对方立刻不敢动弹。
过了一会儿,发现寒生没再动静,那人又壮着胆子继续伸手。寒生顺势在笼子里翻个身,将两只手掩在自己怀里,让对方触碰不到。
外面那人“哎呀”一声,道:“他把手缩回去了,我拿不到!”
寒生感受到年轻渔夫的目光朝他射过来,停顿一会儿,道:“算了,把他弄出去吧,村里的人马上要过来了。”
第二个男人应下,在地上咕噜咕噜拖来一个拖车,打算把寒生连笼子带妖一起搬到上面去。
寒生有意耍他,在他双手抱住笼子,准备使劲往上提的时候,指尖暗暗化出妖力,加大自身和笼子的重量,使其加起来有千斤重。外面那人即使使出吃奶的力,也没能搬动半分。
于是他又喊年轻渔夫:“你快来帮我,太重了,我搬不动!”
年轻渔夫不耐烦啧一声,过来和他一起搬。可两个人同样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憋得脸都红了,笼子还是稳稳当当立在地上。
而里面的寒生就只是装睡,两只耳朵竖起来,饶有兴致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搞什么啊,怎么会这么重?他看起来挺瘦的啊,是笼子太沉了吗?”
年轻渔夫听起来有些烦躁:“再去叫个人来。”
从隔壁人家来了第三个年轻人。三人围拢在寒生身边,各自抓着笼子一角,企图合力将其抬起。
寒生找准时机,在听见他们一起喊:“一,二,三,抬——”的时候,适当撤走施加在笼子上的力,使得其重量瞬间变轻。
而那三人重心尚未收回,仍然铆足了劲向后仰。一瞬间下力的功夫,整个笼子,连带着里面的寒生,几乎被掀到半空中。那三人也失去平衡,猛地向后栽倒,踉跄着摔在地上。
寒生从半空中掉下来,在笼子里摔得不轻。捂着被硌得生疼的腰痛苦了好一会儿,听见动静,又赶紧趴好装晕。
第三个被叫来的年轻人很是生气,冲前面二者道:“你们不是说这笼子很重,你们两个一起都搬不动吗?这是什么意思?”
年轻渔夫从地上艰难爬起来,道:“我怎么知道,方才明明搬不动。”
第三个年轻人不想和他吵,道:“你们弄好没有,弄好就赶紧把他运过来。好不容易找了个能代替的外人,早些把事情搞完。我已经把村里的人都叫出来了。”
年轻渔夫道:“这个人是我弄过来的,记我账上。以后轮户献祭的时候,就不要找我家了。”
第三个年轻人道:“知道了知道了,已经跟村长说了。”
寒生还侧躺在笼子里,半眯着眼睛看外面,打算再观察一会儿接下来他们要做什么。
第三个年轻人走了,剩下两人把装着寒生的笼子抬起来,放到一个小推车上。
推车又臭又腥,面板还是湿的,想来之前应该是用来运装鱼的篓子。寒生被迫隔着一道铁门躺在上面,衣物接触到底部残余的血水,感觉自己浑身都被萦绕上了一股难以去除的臭味,恶心得有些想吐。
小推车运行起来,寒生被推着出了屋门,来到村子的路上。
通过微微睁开的眼缝,他看见路边站满了男女老少,或惊讶或恐惧,全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随着笼车的行进,村子里的人也全都跟了过来,浩浩荡荡在车后形成一条长队,和寒生去往同样的方向。
经过这一系列事情,寒生已经大抵能够猜出,这前因后果,究竟是怎么个事了。
那个年轻渔夫在第一次在村外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就打上了他的主意。后续的请他吃饭留他休息,也不是出于什么客套。
他妻子半途给他端过来的煎蛋里被下了药,寒生吃下之后,正好顺应了渔夫的计划,成功被他们当作代替村里人献祭的祭品。
而至于这些村民为什么如此胆大包天,敢将要献给海神的祭品掉包,甚至不在乎对方性别,估计是都饱受此俗毒害良久,谁也不希望与自己的亲人天人两隔。
何况寒生的脸长得还行,拿衣物将下身遮盖严实,也不太能看出来是男是女,刚好可以拿去狸猫换太子。
为了他,还特意把献祭的时间提前了。
他们想要用他的命,来换他们村里一户人家女儿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