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记忆模糊而遥远,带着淡黄色的光晕,在寒生眼前逐渐展开。
有一个人背着光,站在离他不远处,看上去很是高大,他需要仰起头来,才能勉强与其对视。
那个人开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怎么啦,我们的尘儿怎么在发呆呀?是不是藏了什么小心思?”
在听到她的声音之后,寒生被吓了一大跳。
还处在震惊之中,自己竟是被对方轻轻松松抱起,于半空中转悠几圈,晕晕乎乎地趴进她的怀里。
那女子在笑,将他在自己腿上安置下来,拍拍他的后背,道:“不说呀?那好吧,不说我们就不问了。母后给你唱歌好不好?”
直到话里的两个字出现,寒生这才后知后觉,那女子与常人不一样。
且不说那头白色的瀑布长发,以及一双湖水般的苍蓝眼睛,光是打扮,就与他见过的所有凡人女子不同。
头上带满珠翠,两旁坠下来的流苏被旷野上经过的风吹得叮当作响。发髻正中央有一个金灿灿的羽冠,作雪鹰饰样。鸟嘴衔着一颗水滴状的红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闪得寒生都有些睁不开眼。
还没有完全辨认出她的面容,耳边的歌声就响了起来:“雪原之上,出现最早的清晨,鸟类的族群,在高空永生;霜雪莲花,它圣洁无暇,和平的祈愿,将由我们实现……”
寒生听过这首歌,他知道那是什么。
这是以前寒凛国还在的时候,民间流传下来的一首古老民谣,年纪估计比寒生还大。
唱着唱着,那个女子抬手抚摸他的头顶,道:“尘儿,母后希望你能成为这天底下最快乐的小鹰,不要为任何的事情扰乱你的心智。苦难也好,绝望也罢,你要善良、真诚、勇敢。你要一直幸福。”
寒生眼里溢出泪水,想要说话,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没多久,又有一个身形更加高大的白发妖怪靠近,从他母后手里接过他。虽然面色苟不言笑,嘴里却说着:“又变重了,吃什么好东西了?”
寒生的手不受控制,觉得对方下巴底下垂着的一小截胡子好玩,伸手去抓。用力拉扯的同时,自己也咯咯直笑。
而后,余光里,又有第三个身影走了过来。
他依旧是一头白发,身着白袍,举手投足间气质不俗。手上提着一个食盒,闻其散发的香气,里面装满了刚做出来的糕点。
他被他的父皇放下,还没有站稳,就自己跌跌撞撞跑出去。母后在边上道:“哎呀,尘儿慢点跑,快去看看皇兄带了什么好吃的过来~”
寒生的视角很矮,他知道自己现在还是几百岁的时候。褚霜年离他远,一路走得东倒西歪,却半点没有慢下步伐,急切地想要抵达对方身边。
一边跑,一边听得母后在身后呼唤:“慢点,慢点尘儿,走慢一点,前方的路不好走——”
前方的路不好走。
这是寒生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他突然停下奔跑的脚步,猛一回头,发现站立在那里的父皇母后,以及他们身后绵延着的大片旷野和雪山,全都消失不见了。
再反过头来看前面,褚霜年拎着食盒站在那里的身影,也快要消失了。
“皇兄?皇兄!”
寒生本想去找父皇母后,但他们的影子已经消失不见,只能向前跑去,追赶还在那里的褚霜年。
只是他越往前跑,褚霜年消失得越快,等到他完全冲到跟前,想要伸手抓住他时,他忽地一下化作千千万万片,飘散开了。
寒生猛地从床上坐起,下意识抬手往脸上摸去。记忆里,母后留存在他脸颊的温度早已消失,只剩下满脸滑滑的泪水。
寒生坐在那里,怔怔看了床尾许久,侧过身,想和陆溪屿说说话。
但还没开口,就被一声震天响的鼾声惊得浑身一抖。
起先,寒生还以为是有野猪跑到屋里来了,顿时提上全身戒备。但顺着声源低头一看,发现发出巨响的,是身边睡死过去的陆溪屿。
“……”
寒生又憋屈又愤怒,想到方才做梦的场景,还想哭。但看陆溪屿这只死猪的情况,是没可能同他说上一句话了。于是自己怄气似的倒下去,把被子往身上用力一盖,背对着他,继续在暗地里生闷气。
过了许久,寒生还没有睡着,一直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盯着面前的墙壁发呆。渐渐地,眼角又有泪水渗出来。
他轻轻吸一下鼻子,抬手擦掉眼泪,想换一个姿势睡。才刚刚转过去,就感到迎面贴过来一个人。
那人的身体滚烫,手无意识地搭过来,在他后背乱拍。说话鼻音很重,是完全不在状态的样子。搂着他蹭蹭,迷迷糊糊道:“阿生,怎么哭了,做噩梦了吗……”
寒生心中有气,故意把人推开:“没有。”
被推开的陆溪屿又不要脸地滚回来,抱住他,安抚道:“别怕,别怕,噩梦而已,有什么好怕的,有你相公在呢……”
寒生抬手抽他:“什么相公?你别给我在这里胡说八道!”
陆溪屿一手按在他脑袋上,哼哼道:“好,好,不胡说八道……”
陆溪屿哼着哼着又没了动静。寒生在边上等了好一会儿,没听见他说话,抬头一看,发现这家伙又睡死了。
寒生霎时更加生气,抬腿在被子里报复性的踹他一脚。没踹动,反而把自己往反方向顶远了,迫不得已蠕动着身子,忿忿挪回原位。
想了想,还是背对着陆溪屿,慢慢靠进他的怀里。一过去,陆溪屿的手就自动抬起揽住他。寒生以为他又醒了,扭头去看,发现还是睡着的。在心里第三次生闷气,转回去抱住胳膊,打算今夜再也不理他了。
可意外的是,那只手单纯搭在他的身上,不做任何动作,就让他感到无比安心。
*
第二日,陆溪屿拄着一根拐杖去了望仙府大堂,有一些事情需要同陈应老头的人进行交接。
连陆溪屿自己也不知是怎么了,第二天早上起来,半边腿跟瘸了一样,怎么也使不上劲。
罪魁祸首坐在房间里,没吭声,等到陆溪屿离开,自己又偷摸着去了望仙府后院。
现在他的身份截然不同,巡逻的弟子看见他,都不敢正眼相待。甚至还有些有心计的,为了自己日后的升职,在遇到他后,对他殷勤地点头哈腰。
寒生白都没白他们一眼,直接无视,从面前仰首挺胸走过。
他要去盛长南的房间。
这个时候他们应该还没来得及走,现在去,还有机会见到褚霜年。
他被昨天那个梦吓怕了,父皇母后已经彻底离开他,他不可以再失去哥哥。
到达大院的时候,院子门口停放了几辆高大马车,车后拖着好几箱东西,看来他们是在准备搬家了。
也是,道盟盟主之位被陆溪屿那般抢去,穿心院的人在所有捉妖师面前颜面尽失,这种情况下,还怎么可能心安理得地继续呆在望仙府。看这速度,只怕他们是连夜收拾了一整晚。
马车后方站了一个人,寒生定眼一看,发现正是盛长南,朝他大喊一声:“喂!”
盛长南听见声音,转过头,在瞧见他后的第一眼,眼神立即冷了下来。
随后又转回去,继续低头查看要带走的物品,嘴上道:“盟主夫人,您还真是好闲心,陆院长昨日才登上盟主之位,今日您就迫不及待过来嘲讽我们了?还真是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如您不在兰阳,今日跑来看笑话的,就该是陆院长自己了吧?”
寒生一听见他那假惺惺的语气就烦,道:“你别说那些屁话,我皇兄呢?把他留下来!”
盛长南闻言,身形稍顿,朝其中一辆马车瞥一眼,道:“我劝夫人还是死了这条心,褚霜年是我的,我要带他走。”
“你放什么狗屁,谁说是你的了?我皇兄又不是什么物品,你想要就要?赶紧把他给我,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夫人也知道他不是物品,既然他选择了我,又为何要特地前来,将他从我身边夺走呢?”
“我分明知道他是在胡闹,难道我也要陪他一起胡闹吗?若你能好好养着他也罢,你又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不好好给他吃饭就算了,还将他身上弄得全是伤,这让我怎么放心把他交给你?!”
盛长南也是有些怒了:“我哪里没有好好给他吃饭?你不要在这里血口喷人!”
“尘,尘儿?”
听见他们吵闹的声音,褚霜年自己从车窗里探出脑袋。确认寒生是在这里,又缩回去,从车厢后部踉跄着滚出来,在周围四下摸索着要找他。
“尘儿?尘儿?你怎么来了,你在哪里?”
他在半空中伸手乱摸,从盛长南身边经过时,被后者一把揪住领子:“站住,给我滚回去。”
“啊,啊……”褚霜年双手伸到后颈,用力抠弄着盛长南的指头,想从他手上挣脱:“你,你放开我,我要去找我弟弟……”
盛长南眼神一凛,拽着他就往车上掼:“找什么找,说了给我上去!”
“皇兄!皇兄!”
寒生从对面跑过来,挨到近前,推搡着要去拉褚霜年。盛长南用胳膊肘往他腹部一捅,在他弯腰吃痛的空当,一手把褚霜年塞进马车,一手拔剑,剑锋直抵他的喉下。
“你闹够了没有。”盛长南冷声道:“不要仗着陆川涯现在当上了道盟盟主,你就可以在我面前肆意妄为,只要我想,随时都可以杀了你。”
寒生“哈”了一声,额角青筋虬起,手上也暗自凝聚了妖力:“姓盛的,你怕不是以为老子是吃素的?还随时可以杀了我,有本事就打啊?手不敢动手,成日就知道耍些嘴上功夫,你怕不是前世就是这样把我皇兄骗到手的?”
盛长南眉心稍敛,抵在寒生喉口的剑徒生灵力,倒真有了要一剑割破他喉咙的气势。
但寒生没有丝毫畏惧,周身也凌上了阵阵寒意。仰起头,双目死瞪盛长南,仿佛光是用视线,就能够将他生吞活剥。
盛长南对他这种视线感到很是厌恶,握着剑的掌心一紧,几乎是真的要杀了他。然而,在那之前,褚霜年突然再次从车厢里探出半个身子,一把抓住盛长南的胳膊,将其往回拉扯,口中道:“长,长南,你别生气了,我弟弟还小,不懂事,你别和他闹……”
说完,又佯装愤怒地对寒生道:“尘儿,你还在这里做什么,难不成真的要和他打?总是不听哥哥的话,快些回去吧,别留在这里了。”
“皇兄!”
寒生面对褚霜年三番五次的驱赶,终于生了怒意,语气不觉加重几分,吼道:“你为什么每次都这样?你就这么心甘情愿跟这个人走,连呆在我身边都不愿了吗?况且,才过了七百多年而已,你难道就忘了,你如今这副惨样,到底是谁造成的,又是因为谁,我们才落了个国破家亡、流离失所的下场?皇兄,你到底是没有心还是怎样,居然能够心安理得地日夜在一个仇人身下寻欢做乐?这是你身为一个太子该做的吗?!”
“我,我……”
“而且,每次我一和这个人对上,你就拿你的身份威胁我,不准我和他打。可是皇兄,你还知道你是我哥哥啊?有你这样一而再再而三把弟弟推开的哥哥吗?到底谁才是你的亲人,是我还是他?!!”
“我……”
褚霜年双手抱住头,被寒生击得语无伦次。若他这时候眼睛还在,必定眼眶绯红,眼尾含泪。
不过光是听他显现出来的厚重鼻音,以及包着眼睛的纱布上,逐渐晕出来的红色血迹,也知道,他是哭了。
尽管这样,褚霜年还是哑声道:“尘,尘儿,你,你走吧,别和他打……”
许是感受到纱布上渗出来的湿黏,褚霜年抬手想要揉眼窝,被盛长南一把攥住手腕。盛长南低头看哭得眼睛都流血了的褚霜年,又抬头剜寒生一眼,道:“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滚出去。”
寒生见褚霜年那副模样,又生气又心疼。但也知道,想让他主动从盛长南身边离开,是不可能了,于是愤怒转身,径自离开了此地。
褚霜年还低着头,在小声抽噎,盛长南握着他的手,道:“别哭了,你弟弟走了。”
闻言,褚霜年怔怔抬起头,望向寒生离开的方向。尽管看不见,但也在脑海中想象了寒生决绝的背影。霎时哭得更厉害,呜呜咽咽道:“长,长南,尘儿是不是生我气了……”
盛长南将剑插回剑鞘,睨他道:“有了男人忘了弟弟,是个人都会生气吧?”
“可,可我,我……呜呜呜呜……”
盛长南把视线移开,看向后方还在往返搬运物品的弟子,道:“都说了,别哭了。绷带就带了几条,要是不够用,把马车上弄得到处是血,我就把你丢下去。”
此话一出,褚霜年立马就安静了。
“进去。”
褚霜年乖乖将上半身缩回车厢。
盛长南看看周围,确保寒生不会再突然冲出来和他打架,掀开车帘,也一并登了上去。
褚霜年在车厢里哼哼唧唧,一直到一个时辰后,他们的马车逐渐驶出了兰阳,还没有消停。
盛长南忍无可忍,一手揽住他的腰腹,将他拉到自己身上,一手捂他的嘴,道:“安分一点,别逼我揍你。”
褚霜年不哼了,过了一会儿,小声道:“长南,我以后还能见到尘儿吗?”
盛长南头靠在车厢板上,半眯着眼睛,不耐烦道:“不能,闭嘴。”
边上的动静小下去,片刻后,呜呜声又开始了。
“砰!”
盛长南猛一砸车厢,道:“都说了给我安分一点!你弟弟又不是个死人,就算我不让他来,他难道就不会自己偷偷过来吗?!而且他还带着那个狗屁陆川涯,若是他们真的联手要把你带回去,你觉得老子拦得住?成天就知道问问问,你就这么不想在我身边是吧,不想现在就给我滚下去!!”
褚霜年没声音了,半晌后,用细若蚊蚋的声音道:“对不起长南。”
盛长南继续闭着眼睛,不说话。没多久,他感到腿上得了重量,靠上来一个温热的东西。
他还是没睁眼,只是如释重负般松一口气,伸手过去,在褚霜年枕着他大腿的脑袋上摸了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