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下来之后,陆溪屿在房里左等右等,时刻关注门外的动静。
桌上盖了一个大菜罩,从里面隐隐约约溢出阵阵香气。
约莫到了戌时,房间的窗户传来响动,窗板被从外推开,翻进来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阿生!”陆溪屿欣喜,上前道:“你终于回来了,我给你留了饭菜,快吃吧。我再去烧点热水,等会儿我们一起沐浴。”
寒生没有言语,顺着他掀开菜罩的动作在桌边坐下,接过对方递过来的晚饭,开始埋头大吃。
直到这时,陆溪屿才发现,寒生居然满身狼藉,与早上离开相比,完全变了一副模样。头发乱糟糟的,上面沾满泥土和树叶;脸上被砂石之类划出几道细小的血痕;衣服也破了洞,肩膀和手肘那一块都露在外面,什么也遮不住。在外行走时,想必寒风一直在呼呼往里面灌。
“阿生,你,你这是怎么了?……”
陆溪屿想问,你是不是同人打架去了,为何会变成这样。但又觉得直接这般随意猜测,恐怕会引起寒生发怒,只能默默坐回他身边,道:“阿生,能告诉我,你回来之前,发生了什么吗?”
寒生还是不说话,像是饿极,埋头大吃。吃到一半,分明还未尽兴,却是放下碗筷,将其往陆溪屿面前一推:“你吃吧。”
陆溪屿以为是自己说错话,开始着急:“阿生,别,你吃啊,我是有哪里说错了么?我要是说错话了,你就当我放了一个屁,什么事都没有,别不吃饭啊。”
寒生用手帕抹嘴,瞥他一眼,道:“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这饭菜是望仙府给你准备的吧,就这一个人的量,我要是吃光了,你今晚不得饿死。”
“啊,哦,哦,我没事,你吃就是,我不饿……我吃,我吃!”
被寒生用眼神威胁过后的陆溪屿,急忙抓过碗筷,拼命往嘴里扒拉。腮帮子装得鼓鼓的,道:“所以阿生,你今天干什么去了啊,怎么会变成这样?”
寒生在屋子里寻了个水壶,准备去烧热水沐浴。从他身边走过,道:“什么都没干,翻望仙府的围墙时没抓稳,从墙上掉下来了。不用管,明日就好了。”
陆溪屿嚼巴嚼巴嘴里的饭,目光随着寒生移动,总觉得不太对劲。寒生将一壶水放到炉子上面烧,回来去往陆溪屿放行李的桌子前,翻找一下口袋,转过来,有些窘迫地看着后者。
陆溪屿嘴角还粘了一粒饭,道:“阿生,怎么了?”
寒生道:“那个……你带了别的衣服吗,我这件在地上摔破了,穿出去有点……”
“有!有!”
陆溪屿将碗筷一搁,连滚带爬冲过来,殷勤地帮忙在自己几个行李包裹里四下翻找。丢出来一大堆无用的东西,脑袋几乎都要塞到口袋里去,最终总算在包裹底下,扯出来一件皱皱巴巴的白色长袍。
寒生:“……这能穿吗?”
陆溪屿道:“能穿能穿,这是我五六年前的衣服,来的时候走得急,随便在衣柜里扯的,就是旧了一点,没有破。”
寒生道:“给我。”
热水烧好,寒生脱下衣服坐进去。陆溪屿也跟着进来,背靠桶壁,两只手绕到前面抱着寒生,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
陆溪屿眯眯眼,觉得此刻甚是舒服,道:“阿生,明天就要开始比试了。”
寒生低着头,捏着一缕自己的湿发把玩,心里还在想着褚霜年的事,随口道:“你……有把握吗?”
陆溪屿在他脸边蹭,得意道:“那可不,我是谁,我可是天下第一捉妖院的院长!你知道这个天下第一是怎么来的不?可是我从我师父手上将杪秋院接手之后,带着院里所有弟子,一点一点打拼出来的,若不是出生得晚了点,现在坐在望仙府大殿里批阅比试申请的,就是我了!”
寒生长长“哦”了一声,道:“那你最好毫发无伤地给我滚回来,要是哪里挨了剑,我回去就在你那里再捅一刀。”
陆溪屿噘嘴道:“什么啊,怎么可以这样!我都挨剑了你还要捅我,是不是太残酷无情了?”
寒生道:“不是你自己说的有十分把握吗?你一路杀到最后,成功坐上道盟盟主之位,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其实寒生知道,这绝不是什么普通的小打小闹。道盟盟主的争夺之战,可是汇聚了来自全中戍各地的顶级捉妖师,都是抱着取其他人首级的心思来的。所有人都自信满满,打定主意要拿下那盟主之印,想必那一天的比试场,只会凶险万分。
寒生可不想陆溪屿因为去抢那个破位子而丢了性命。虽然自己之前的确曾同他说过,希望他能当上道盟盟主,不过终归来说,也只是个玩笑话,没想着要当真。
若陆溪屿真的就此死了,那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他自己。
陆溪屿道:“好啦,你放心,这天底下就没有我办不成的事儿,但凡我想要那盟主印,其他人敢不给?”
寒生被陆溪屿嘻嘻哈哈的语气完全骗过去,翻一个白眼,道:“油嘴滑舌。”
从水里站起身,想要去拿换穿的衣服,一抓却是抓了个空。这时方才想起,自己的里衣之前连同外袍一起,全在地上被磨破了,而陆溪屿给他的那件,又是穿在外面的。一时无所适从,只能又坐回水里,抱住自己的膝盖,盯着水面发呆。
陆溪屿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兀自站起来,用一条浴帕把身子擦干,踩到地板上穿好衣服。同时展开一条新的帕子,将寒生一把裹住,从水里抱出来,光溜溜地在怀里揉搓揉搓,擦干净水丢到床上。
“你干嘛!”
这时寒生还是光着屁股的,被吓得急急忙忙躲进被子,只露出一个脑袋,在外面愤怒地朝陆溪屿咆哮:“我都没穿衣服!”
陆溪屿把湿帕子一丢,也不收拾,直接跟着钻进来,道:“有什么好穿的,反正到夜里也得脱,裸|着摸起来还舒服一些~”
“你说什么?谁准你摸了?你给我——啊!”
陆溪屿跪立在床面,掀起被子,抓住被面两角,将自己扮成一个蝙蝠的模样,猛地一下往寒生身上扑去。
寒生被他压住,在被子底下拼命挣扎。陆溪屿死死按着,不准他出来,自己则在外面干脆利落地脱掉刚穿好的衣服,像只泥鳅一样,滑溜溜地顺着被缝钻了进去。
被子被疯狂搅动起来,寒生一脚踹开被子,大骂道:“陆溪屿!你再给我乱摸,信不信我打死你?!”
“嘘,嘘,阿生小点声,隔壁的人会听见的……”
“听见就听见,有种把我们两个都杀了!!”
*
第二日起身后,陆溪屿顶着头上昨日被寒生敲肿的两个包,提剑出了门。
寒生没办法跟着他,穿上他昨日给自己的那件白袍,偷摸着从无人的角落翻出院子。
陆溪屿五六年前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大了一圈,肩膀处宽宽松松的,衣袖也空荡荡地掉下来。寒生将袖子挽起一圈又一圈,把腰带提到肚脐以上,才能防止自己踩到衣边。
他一路走走停停,摸过没有捉妖师巡逻的廊亭,按着从陆溪屿那偷来的一张望仙府的地图,直奔西北角的一处地方而去。
昨夜和陆溪屿翻云覆雨之后,趁着那家伙鼾声大作,寒生忍着腰痛爬起来,在他的包裹里四处翻找,找出这份地图,以及一个代表陆溪屿身份的院长印。
他到达的地方,是望仙府内一处人迹罕至的置宝库。因为望仙府身为道盟据地多年,收纳了其从各处妖国搜罗来的奇珍异宝,将目前已有的仓库堆满,还剩下大把的无处存放。所以一些无关紧要的物品,就全都被扔到了这里。
说是置宝库,其实就是一个弃物场,专门用来填塞那些普通平民一生难以企及、道盟高层却弃之如敝履的“不上相的物品”。
因里面的东西根本无人在意,道盟也没有派重兵把守,每日只有两个捉妖师轮班。前来的弟子也是或坐或躺,悠闲地打瞌睡,丝毫不在意此地的安危。于是寒生很轻易来到他们面前,用陆溪屿的院长印骗过他们,成功进入里面。
里面地形复杂,且处处布满呛人的灰尘,但寒生数百年前来过几次,还是能够凭借着记忆中的路线行走,在那些被黑暗尘封的物品架上,一一找寻过去。
寒生的本体雪鹰,是有在夜里清晰视物的能力的,入他眼的每一样物体,在他人看来漆黑一团,他却能准确辨认出那是什么。
他在仓库里找寻许久,把数类珍宝瞧了个遍,在转过一处拐角后,忽地停下脚步。
那是一个单独的房间,陈设的物品极少,只有寥寥几样。但让寒生停下的,是悬挂在墙壁上,完全伸展开来,两个巨大的黑色物体。
寒生站立在其下许久,抬头怔怔望着,脑海中许多事情一闪而过,蓦地又想起了,陆溪屿第二世,死之前的场景。
墙上那个,那是他的翅膀。
被当做战利品,挂在墙上全方位展示的,是寒生的翅膀。
当年他的翅膀在望仙府广场上被斩断,事情结束之后,有道盟的弟子过来,拿推车把他的翅膀捡走了。
至于为什么这翅膀从他身上掉下来,却没有消散,是因为,妖怪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是连接着他的本体,就算与之分离,也不会消失。只有带着妖丹的本体部分灰飞烟灭,分离开来的肢体,才会彻底荡然无存。
寒生有幸在这人世间苟活到今日,这翅膀也就托了他的福,一直在这黑漆漆的仓库里,留存到现在。
寒生只看了他的翅膀几眼,就果断上前将其取下。接着,把挂在腰间一个同样从陆溪屿那顺来的百宝袋展开,将翅膀折叠起来,拼命往袋子里塞。
百宝袋看上去小小一个,里面却无有穷尽,直到将两只硕大的翅膀全部吞没,大小也没有变化半分。
寒生很是满意,将袋子收起,手脚利索地往仓库外面走去。
出去的时候,门口原先的两个弟子都不在,应当是换班去了,寒生于是顺利离开,从一处偏僻的侧门出了望仙府。
一出门就撞见等在那里的云云仙。他靠着城墙,双手抱胸,蹙眉道:“怎么这么慢,说好一个时辰出来的,我还特地提早来了两刻钟,结果一直等到现在。你不会那个时候压根没起床吧——等等,你这穿的什么玩意儿?”
寒生将百宝袋递给他,嘿嘿道:“哪有,早就起来了,在那仓库里耽搁了些时间。这不是出来了嘛。我衣服昨日摔跤摔破了,就跟陆溪屿借了一件,凑合穿穿。”
“嘁。”云云仙白他一眼,把袋子扯开一个小口,探头往里瞧:“这就是你的翅膀?怎么这么小。”
寒生道:“这袋子是陆溪屿的,是个法器,什么都能装得下。”
云云仙瞥他:“哦?什么都能装得下?那怎么不干脆让他把你装里面,挂腰上时时刻刻带着走?反正你们一分开,你就那副死样,让他每天把你栓裤腰带上得了。”
寒生:“……”
云云仙往袋子里伸手掏掏,拔出一根黑色羽毛,仔细瞧瞧,道:“哟,还真是你的毛。”将袋口扎好,往肩上一甩,道:“走吧,为了你件破事,老子还专门去找人,你要是不给我把活干好,看我怎么弄死你。”
寒生立马又换了副笑嘻嘻的面容,给云云仙捏捏肩膀,道:“不会啦不会啦,既然是你答应帮我的事,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期望的~”
云云仙冷哼一声,只当他在放屁,继续往前面走得飞快。
他们口中所说,是昨日寒生委托给云云仙的,让他帮忙找一个本地的妖怪铁匠,为其打造一把剑的事。
一直有这样一个传说,妖怪用自己引以为赖的身体部分来炼制武器,所得器具,能够在天下大杀四方,无人能敌。
而在妖族历史上,也确有两次这样的情况。一次是一只千年狐妖自断狐尾,炼成一刃长刀;另一次是一只羊妖,割下自己双角,炼成了一柄宝剑。
狐妖的故事年代太久,寒生无从考据,但羊妖断角练剑的事,则是他亲眼目睹的。
那是寒生还在妖狱的时候发生的。有一只同样被关押在里面的羊妖,因无法忍受那种生不如死的生活,选择自断双角。用捡来的妖丹在监狱角落,以食盆当容器,没日没夜炼化,最终打造出来一柄宝剑,用以杀开妖狱的强大禁制。
原本坚如磐石的禁制,竟是被他的剑辟开一道巨大裂缝,寒生和小鹿,以及里面当时关押的其他妖怪,因此能够乘机逃出去。
大批妖怪成功逃离。等到道盟的人匆匆赶到,将漏洞修补好后,里面的妖怪已经一只不剩了。因为这事太丢人,也就被底下的捉妖师压了下来,没有传播出去,后世也就无人知晓。
不过那只断角的羊妖,也由此算得上,是让寒生脱离妖狱苦海的恩人。
经此一事,寒生更加确定了那个传闻。想到自己的翅膀还在望仙府,便打算将其偷出来,拿去炼造一把剑,送给陆溪屿。
不管怎样,他还是不希望那个家伙,在经历了刀山火海般的选拔之后,最终变成一具伤痕累累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