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
陆溪屿摸摸下巴,指指面前跪坐着的安无霁,道:“你们想让我帮忙把他修好?”
寒生道:“他是被人类杀死的,而且你们人类对于妖怪的研究,比我们自己对自己的研究要深刻得多,所以你应该有办法。”
云云仙变得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孩,以同样的姿势跪坐在一旁的地板上。双手规规矩矩地安放着,白色的头发垂落下来,将脸全部挡住。
陆溪屿换一个姿势,由盘腿坐变为侧躺着。单手撑头,用小拇指剔剔牙:“这不好说。虽然杪秋院有专门的炼堂,但顶多能把他送进去试试,不能保证完全能修好。不过……我记得道盟在望仙府好像有专门搞这方面的药修部,他们那里应该有用于保持死去妖怪肉身的药水吧。”
寒生欲言又止,正想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能从他们那里把东西搞过来,云云仙忽然开口,道:“不要。”
寒生不解,道:“仙仙,为什么不要啊?既然他们有过研究这方面的先例,直接找他们要成品不就好了?又方便又有效,还能够保证——”
“才不要!”
云云仙大声吼出来,尾音颤抖嘶哑。抬起手,抹一把要掉下来的眼泪,道:“他七百多年前就是被道盟的人杀的,现在还要用他们的药来保持他肉身不腐,这让他该怎么想?这家伙生前比我还傲慢,让他放下一切憎恶受恩于他的仇人,他定会觉得还不如直接让他灰飞烟灭!”
寒生嘴唇微动,望着云云仙脸上的表情,甚是愁眉不展。眼帘低下去,默然许久,道:“你说得对。”
陆溪屿张大嘴打一个哈欠:“没关系没关系啦,也不是非得要找道盟。就算你们同意,我还不愿意去呢,一想到要踏进望仙府面对里面的那帮子家伙,我就胃里犯恶心。”
“就直接让他在杪秋院吧,虽然没有道盟的那种什么药,用灵力和法术试着修复一下也行,正好让那些个弟子学一些新东西。”
陆溪屿从地上爬起:“不过把他送进炼堂之后,我没时间亲自管他了,所有的事都是交给弟子们做,让晏泊尘带着。我得去兰阳。”
寒生下意识道:“你去兰阳干什么?”
陆溪屿道:“去比赛啊,竞选道盟盟主,后日开始,今日就启程。”
寒生愣一下,道:“那我呢?”
陆溪屿挠挠头发:“阿生你……就待在杪秋院吧,刚好和狐狸一起。比赛是一人分配一间房,还每日会来人检查房间防止作弊,是不允许带家属的……”
“……”
寒生沉默,陆溪屿挥挥手道:“别太舍不得我啦,就去五日,比完就回来,到时候给你带特产怎么样?”
寒生道:“你……给我活着回来。”
陆溪屿面色一滞,随后眯眯眼,笑道:“好~”
将安无霁送入炼堂,由晏泊尘带着一队弟子进去,门便被彻底锁死。下一次开启,要到七日之后。
寒生将陆溪屿送上马车,把行李什么的给他递上去,站在车尾,抱着双手,怔怔盯着后者在车厢里忙活。
陆溪屿把自己的佩剑和带去的一些法器符纸一一装好,回过身,看见寒生在那里,朝他挥挥手:“阿生,你回去吧,我等下就要走了。”
寒生不走,还是站着。他的身边有许多赶来为陆溪屿送行的弟子和小和尚。弟子们双手圈在嘴边呈喇叭状,朝车厢里的陆溪屿喊:“师父,你可一定得全手全脚地回来,你媳妇儿还在我们手上!”
陆溪屿听了,抬起手臂作势要揍他们。但碍于寒生还在,手举到头顶后,又抡一圈回来,假装活动肩膀,道:“知道了知道了,废话真多。照顾好我媳妇儿,要是我回来,他向我告你们的状,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小和尚那边领首的是修诚,都是逃了念经课跑出来的。修诚假装用手帕抹眼泪,道:“院长,要你真当上了道盟盟主,可别忘了我们啊,得在望仙府留一块地给我们修寺庙!”
“哈哈哈!”陆溪屿叉着腰大笑:“可以可以,这提议不错。反正望仙府的地多着呢,等我接手了,直接把不用的屋子全部推平,给你们修庙!”
弟子们难得没有同小和尚吵架,所有人都在笑着。唯独寒生笑不出来,好几次试着扯扯嘴角,皆以失败告终。
他心里总在惴惴不安,觉得陆溪屿此行,必定是惊涛骇浪,凶险万分。但又无法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踏上那条也许一去不回的道路。
“阿生阿生!”
陆溪屿在车厢里叫他:“你过来,靠近点嘛。”
寒生以为他是还有话要同自己说,走上前去,将上半身探进车厢。
陆溪屿在车厢尾弯下腰,将视线移到与寒生平齐的位置。又道:“阿生,你再过来点。”
寒生又依言靠过去。陆溪屿手臂一伸,揽住他的肩膀,另一手捧住他脸颊,低头亲吻上来。
这一行动悄无声息,且背对着所有人,弟子们都没有看见。亲完后,寒生的脸变得火烧火燎,没说什么,用指节无意识蹭蹭人中,道:“你老实点。进去吧,我走了。”
陆溪屿舔舔嘴唇,意犹未尽,但没有继续索要,乖乖坐回榻椅上,朝寒生挥手:“在家好好的哦,不要太想我~”
寒生没有应他,转过身,往门里的方向走去。
陆溪屿眉心舒展,呼出一口气,将车厢的帘子拉上,敲敲前方紧挨着车夫的壁板,道:“可以了,动身吧。”
寒生走到大门檐下的位置,便停下。听着身后马车启动,往街道另一端驶去的声音,呆呆盯着脚下地面,没有动作。
有弟子觉得他不太对劲,小心唤道:“夫人……”
寒生方才抬起头,看向院里,道:“快去练剑吧,你们院长走了,大师兄又闭关,可不能偷懒。”
弟子们点点头,乖乖排队往院里去。修诚他们那帮小和尚还在,寒生也对他们道:“你们也该回庙里了。现在是念经课吧,我听着经声已经停了好一会儿,是不是你们方丈在挨个查人?”
修诚身体一哆嗦,道:“那,那夫人,我们就先回去了……”
寒生点点头,小和尚们急急忙忙分散开来,边四下侦查方丈的动向,边小跑着回西佛寺那边。
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竟是让寒生觉得有些过分冷清。双手笼在袖中,失魂落魄地往回走,身躯摇摇晃晃。
没走多久,感受到面前有人,一抬头,看见是云云仙站在檐下。
安无霁被送去炼堂,云云仙进不去;冥妖带着阿泠和小淑一起出门玩了,杪秋院彻底空下来。到目前为止,就只剩下他们两个闲妖。
“仙仙?”
看见云云仙,寒生勉强扯出笑容:“就剩我们两个了呢,要不……”
寒生想说,要不他们一起去做点什么,来打发剩下这几日的无聊时间。
但又觉着应该没可能。一是不知道可以去哪里,二是云云仙单独和他呆在一起,应当会很不自在。
所以他舔舔干涩的嘴唇,将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但云云仙倒没什么反应,从身后取出一个口袋丢给他,道:“滚回去收拾东西。”
寒生没明白,低头看看手里的口袋,道:“什、什么?”
云云仙又拿出另一个袋子,里面鼓鼓囊囊的,像是装了一些衣物:“去追你夫君。五日不见,又是去那么凶险的地方,连是否能活着回来都不知道。要一直坐以待毙,只怕接下来的日子,你会跟个望夫石一样日日蹲在门口。”
寒生内心一颤,眼下发热,哽咽道:“仙仙……”
云云仙抱着手臂道:“还磨磨蹭蹭做什么?你是不想追他了是吧?”
寒生抹抹眼睛,道:“去,我现在就去。可是……你若和我走了的话,不管安无霁了吗?”
云云仙身形一顿,转过去,想要掩饰自己脸上的表情:“有什么好管的。他那么大个豹子,你们院里六七个捉妖师围着他转,外面的人也不敢进来,还用得着我日夜守在这里?”
寒生明白他的意思,几乎要感动得涕泪横流。吸吸鼻子,扭头往院里去:“好,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云云仙鼻中哼气,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寒生急急忙忙回到屋里,胡乱收拾一些衣物用品,将行囊背在肩上,折返回院门口。
云云仙倚靠在门柱上,看见他来,把手里抓着的行囊往背上一甩,转身走到街上。
寒生跟上去,回头望望敞开的大门,前院一个人也没有。又顺带回去把门关好,伪装成他们从未出门的样子,方才回到云云仙身边。
两只妖怪脱离了杪秋院的禁制保护,头一回并肩大摇大摆走在大街上。云云仙收起耳朵和尾巴,将头发幻化为黑色;寒生也将金色的瞳孔隐去,尖耳变圆,长发束起。
若不看别的,单看二者的容貌和举手投足,他人皆会以为,这是哪户贵族人家跑出来的少爷两兄弟。
*
陆溪屿于黄昏抵达兰阳,被道盟安排在望仙府客房下榻。吃过晚饭,他在床上躺尸,比试申请书已经交上去,离正式开始第一轮还有一日。
比试前面的部分都是些小打小闹,陆溪屿懒得上场,就直接和道盟申请,等决胜出了最后五名人选,再叫他进去。
不过还是无聊。目前在位的捉妖院院长,参加道盟盟主选拔的只有他一个。
洪院长说自己年事已高,只想安度晚年,不想再去掺和年轻人的事情;赵同甫那人面兽心的家伙,连申请书都没递,想着可能是因为有他在,对方怕会毫无悬念地死于他剑下,一大早就主动放弃;而上任道盟盟主陈应也无需参加,只用在比试现场看着,等到最后一位胜者选拔出来,亲自将道盟盟主印送到他的手上。
想着想着,又开始念起寒生,想象对方这个时候在做什么。是不是已经沐过浴,带着一身香味爬上他的床,用昔日他们一起盖的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或许睡着了,又或许也在想着他,翻来覆去辗转反侧,抬眼和他在看同一轮月亮。
陆溪屿抱着被子在陌生的床上直打滚,总觉得不适应,想要怀里有一个香软的东西抱着。不多时,迷迷糊糊快要睡过去的时候,被窗外一声响动惊醒。
他猛地坐起,朝外面大喝道:“谁!”
床边的窗外有一道黑影,窗板被偷偷打开一条小缝。看样子,对方本是打算从窗户潜入他房中。
陆溪屿第一反应是道盟派人来想对他使绊,让他参加不成选拔。登时提起十二分精神,全身警觉起来,坐在床上,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扇窗户。
本以为经过他的恐吓,对方会识趣逃走。谁知那人不仅没有离开,反而继续用手将窗户推开更大的一条缝,使得外面的冷风嗖嗖地灌进屋子里来,将陆溪屿冻得经不住一哆嗦。
“快点滚,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陆溪屿忍无可忍,从枕下摸出三张符纸,暗自使了灵力,想着对方若是做出更过分的举动,他就直接与之开打。
可那人还在,且一点没被吓到,窗户被他整个推开,一个黑影一点一点升上来。到达一个高度后,迈进来一条腿,低着头,准备往房间里跳。
陆溪屿不再容忍,手臂一挥,将指缝间夹着的符纸如飞镖般掷射出去。不过还是保留了几分,没有直命要害。
两张符纸从对方的颈畔擦过,一张恰到好处划过他的脸颊。按照预设的力度,应当将他的脸划出了一道血痕。
那人明显被吓到,发出一声在陆溪屿听来甚是熟悉的惊叫,一个重心不稳,从窗棱上“咚”地一声掉进房间里。
陆溪屿也毫不犹豫,从床上几步闪至他的面前,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从地板上拎起。口中一边骂着:“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何方神圣。”一边把他的脸对到窗外照射进来的月光下。
这一看,反倒是让他自己叫出了声。
“阿生?怎么是你?!”
月光底下清晰显现的,不是别人,正是寒生的那张脸。
陆溪屿显然失了方寸,看到寒生抬手擦自己脸上流下来的血,手足无措道:“阿生,我,我不知道是你,我不是故意的……我给你上药!”
说着,陆溪屿要拉寒生去点燃蜡烛看伤口。寒生却是拉住他,把他往床的方向牵,道:“不用管,明日就自己好了。”
陆溪屿呆呆地跟着他,也不知该再做些什么。见他主动脱鞋爬上床,钻到自己被窝里,这才想起要问。边跟着躺进去,边道:“阿生,你,你不是在杪秋院吗?怎么跑到兰阳来了?你自己来的?什么时候到的?道盟的人没发现你?”
寒生背对着他,用被子把自己裹紧,在陌生的床上,显然是不舒服。但也没说什么,道:“来找你,和仙仙一起。他在兰阳有认识的妖怪,去别人家里借宿了,刚到不久。我有你给的镯子和玉佩,望仙府还有很多城里的木匠在赶夜工,没人注意我。”
陆溪屿松一口气,贴过去抱住他,道:“不是走的时候才说了会好好在家等我的嘛,怎么我前脚刚走,你后脚就追过来了?这么舍不得我?”
寒生眼睛睁着,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后背相贴之处一片滚烫,陆溪屿的心跳声十分清晰有力。
他深吸一口气,道:“嗯,来看你。活下来,带你回家,死了,给你收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