拣尽寒枝不肯栖 第165章 旧情葛可断再世仇

“我闻到父亲的气味，封印就自己解开了，再然后……”

阿泠踢一脚倒石板上的晏泊尘，道：“发生了什么？你来说。”

晏泊尘咳嗽两声，从喉底吐出几大口血，身体扭曲着从地上爬起，重新以跪坐的姿态立着，艰难开口道：“再然后，你失了控，在望仙府抓伤上百名弟子，惊动陆盟主，他下令将你绞杀。我找到你，重新封印你的瞳色和记忆，带着你逃出重围，未被他们追上。”

阿泠眉头一皱，这与他记忆中的事实并不符。道：“你说什么？”

晏泊尘道：“甩掉道盟的追杀后，我带着你回了莽荒原。那里尚在战火的余烟里，有捉妖师在清扫妖族余孽，无处安身，我便折返，带你先行在邢城定居。”

阿泠道：“你放屁！分明你在和他们一起追杀我，我从兰阳逃离，被你们追着一路北上，步步紧逼，差点死在道盟的剑下！”

晏泊尘淡声道：“没有，阿泠，你记错了。差点死的，是我。”

“什么？”

阿泠双眼的红光在燃烧符纸的照耀下，显得更为阴鸷，已经是快要到了愤怒漫顶的时候。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要在这里虚与委蛇信口雌黄？果然人类的脸皮都是一般厚啊，你这颠倒是非的本事，是不是跟你那狗屁师父学的？”

“喂！兔子！你什么意思？”

无故躺枪的陆溪屿跳起来大喊：“你别给我太过分！现在是看在我媳妇儿的份上才不揍你的，要不然你给这小子弄成这副样子，老子早就把你脑袋打开花了！！”

阿泠转身和陆溪屿争吵。一直被藤蔓绑着跪在地上的晏泊尘忽地起身，趁阿泠不注意，整个地扑到他身上，将他死死压在地面，对陆溪屿大喊：“师父，快上来，封住他的眼睛！！”

阿泠方才后知后觉，在晏泊尘身下气急败坏地挥拳头揍他：“给我滚开！滚开！别压着我！你想死是不是？！”

晏泊尘也不反抗，任由着阿泠一拳一拳往自己脸上砸。将他打得鼻血直流，一只眼肿得连睁都睁不开，也不放手，就只是压着。

陆溪屿则迅速反应，依他所言跳上石板，边掐诀边道：“兔子，别闹了，乖乖听话，和我们打，你没有胜算。”

“我去你的！！”

阿泠一脚踢到晏泊尘裆｜部，后者惨叫一声，痛得弯下腰，身体僵硬地朝一侧倒去。阿泠趁机从他身下挣脱，回身站稳，面对已然抵达石板边缘，近在咫尺的陆溪屿，手上凝力，恶狠狠道：“滚下去，谁叫你上来的？”

陆溪屿道：“喂，兔子，你到底有完没完啊，就算他真杀了你父亲，那也都是上辈子的事了，你这辈子揪着他不放做什么？”

阿泠双眼一瞪：“未必转世之后以前的债就不用还了？那你自己都转世三世了，还一直死追着小殿下不放呢？好意思说我？”

陆溪屿一边打着哈哈，一边慢悠悠向他靠近：“这两者怎么能够相提并论？你们之间是恨，我们这是爱呀！是爱！”

阿泠：“……”

寒生在下面喊道：“陆溪屿！你给我又在那里胡说八道什么？赶紧把事情解决给我下来！！”

陆溪屿瞄寒生一眼，嘴角一咧，继续对阿泠道：“兔子，要不这样吧，我看反正你也是要追究晏泊尘一人的罪，要不你俩跟我们回去，我们把他许配给你。这样一来，你们之间的瓜葛再也斩不断，他生死都是你的人了，你想如何折磨他都行……”

阿泠先是一愣，随后又骂：“你脑子有病是不是？我他妈都这么恨他了，还要和他成亲？你怎么不去娶你的仇人啊？还成日追着小殿下干什——”

阿泠话说到一半，陆溪屿忽地从半丈开外闪现至他面前，以迅雷之势在他额头胸口肩膀几处猛点几下。阿泠的身体晃了晃，双眼的红光倏地熄灭，闭上眼睛，整只妖软软地倒下去。

刚好边上的晏泊尘狼狈爬起，见此状，伸出双手，及时接住他。

陆溪屿拔剑，挑断缠绕在晏泊尘脖子和身上的藤蔓，单手揪住后者的衣领，将他连带着阿泠一起，从高处拎了下来。

回到地面后，陆溪屿将晏泊尘随手丢在地上，插剑回鞘，甩下一句：“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下回再有这样的情况，你就自己等死吧。”

晏泊尘满身血污，跪坐在地上，怀里抱着昏过去的阿泠，低头道：“多谢师父。”

寒生在底下听完他们之前的谈话，心中仍有疑，在晏泊尘身边蹲下，望着他怀里的阿泠，道：“泊尘，你……”

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倒是晏泊尘知道他想问的问题，自己主动道：“师娘，我是在不久之前想起来的，有关前世的记忆。”

寒生道：“什么时候？”

晏泊尘道：“阿泠将我带上那个地方，用藤蔓勒住我脖子的时候。记忆很清晰。一开始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直到后来才发现，那是前世的我。”

寒生想了想，道：“那你方才说的……差点死的不是阿泠，是你，是什么意思？”

晏泊尘垂眸，摸摸怀里阿泠睡着的脸，道：“在望仙府看见阿泠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是那个雪兔妖的儿子，只知他独自在那个地方，会很危险，于是想尽办法将他带出来了。”

“中途阿泠有一段时间昏迷，想来是记忆错乱，分不清楚那时发生的事。我当时害怕他会被道盟的人捉去，便带着他一路逃，逃了很远。在邢城躲藏好几年，等到莽荒原上的捉妖师离开，禁制也被解除，这才带着他回去。”

晏泊尘抠弄着手指：“那时候莽荒原已经被夷为平地，什么都没有了，我便去残存的森林里砍了些木头，给他在雪原上建了一个小屋子。”

寒生不可思议道：“我最先开始在雪原上遇见阿泠，他住的那个小房子，是你前世给他建的？”

晏泊尘道：“嗯，是我建的。建好之后，因我被道盟除名，全天下都在追杀我，无处可去，只能留在莽荒原，和阿泠住在一起。”

寒生内心恍然大悟。

怪不得他当时看阿泠的屋子，虽然空间很小，但睡觉的床却是足够宽敞，即使他和后者并肩躺在上面，也丝毫不觉得拥挤。

原来，一开始就是为两个人准备的。

“可，可那屋子再怎么坚固……也不能屹立七百多年不倒啊……”

晏泊尘眼神晦暗：“我和阿泠在莽荒原生活几十年，年事渐高的时候，染上了疾病。但因中戍各地都是我的追杀令，我无法去城里看病，只能拖着。到了最后的日子，我怕阿泠以后会难过，便用尽最后一点灵力，将我存在的痕迹，从他记忆里抹去。同时加固屋子，使其有禁制保护，只要阿泠还住在这里，它就不会有坍塌的那一日。”

原来如此，阿泠独自在莽荒原生活几百年，那屋子都没有任何损坏之处，而他不过是离开这里四五个月，再次回来，屋子便倒塌了。

“那之后……”

“之后处理好一切，我离开了家，在莽荒原上随意行走。找到一处悬崖，崖下是尚未封冻的河水，我在崖边站上许久，最后跳了下去。”

晏泊尘语气没有一丝波澜，仿佛他对自己的这一行为，感到很是平常。

倒是寒生被吓到，瞠目结舌道：“你，你为何……”

晏泊尘道：“我老了，活过那一世，同那个孩子在一起这么久，也已经满足了。跳到河里之后，河水会将我冲往下游，等到温暖的地区，就会有鱼群。鱼群会噬咬我的身体，让我彻底消失于世。这样一来，道盟的人找不到我，阿泠也算是少了一个杀父仇人。”

晏泊尘看上去颇为自责：“只是当年我同道盟的人前往莽荒原，实在没有意料到，那只年长的雪兔，会是他的父亲。临死前也不曾预想，我居然还能够投胎转世，再一次见到他。”

“所以当阿泠封印再次破解，说要杀我的时候，我便想，他要杀，就让他杀吧。”

“呵，笑话。”

晏泊尘还未抬头，脑壳上就被陆溪屿重重敲了一记暴栗：“他要杀你就让他杀？晏泊尘你是没有脑子吗？老子教你读这么多年书，你反倒把脑子给我读坏了？”

晏泊尘瑟缩着脖子，不敢说话。

陆溪屿抱手道：“我不管你前世到底和他有什么纠葛，是杀父仇人也好，是救命恩人也罢，反正你这一世是我的徒弟，是老子亲手一个字一个字教出来的，你要是敢随随便便把自己命交给一只妖怪，看我怎么收拾你！！”

晏泊尘头低得要贴到地面：“对不起师父，以后不敢了……”

陆溪屿瞥阿泠一眼：“这兔崽子应该没事了，以前的那些记忆和眼睛颜色都被我封住，不过关于第一世和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后续应该会想起来，你自己好好想想该怎么面对他吧。”

晏泊尘先是一怔，随后默然，道：“是，师父。”

寒生扶额叹气，道：“好了，我们先回菖兰谷，让邱文她们给你的伤口处理一下，一直这样下去也不行。把阿泠给我吧。”

寒生伸出手，示意要接过阿泠。但晏泊尘不给他，反之将后者抱得更紧，固执地站起身，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师娘，让我来吧，我可以抱。”

寒生无可奈何，只能任由他去。回身去找云云仙，发现他正在那一群兔子中间蹦跶：“喂喂，褚玉尘，这些兔子不会咬我诶！”

尽管如此，寒生对它们还是心有余悸，道：“仙仙，你别玩了，快出来。”

云云仙从兔子堆里踩出来，拍一把还是以雪豹姿态趴在地上的安无霁，道：“起来！”

安无霁抖抖脑袋，幻化成人形。

“这就搞完啦？咦哟哟，看这个人类，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子，活该！谁让你之前骂我！”

抱着阿泠的晏泊尘：“？”

云云仙 绕着他走一圈，道：“啧啧，就这只兔子害得？你也不行啊，这么菜，连只妖力比我还弱的兔子都打不过，是怎么当上捉妖师的？”

寒生道：“好啦，仙仙，你别说了……”

云云仙将头一扭，回到那堆兔子中间，抱起一只，道：“二十四只兔子，我要全部带回菖兰谷！”

陆溪屿道：“有没有可能，人家本来就是生活在这地下的……”

云云仙道：“怎么了？之前让我们受到那么大惊吓，就叫它们以身相许都不行吗？正好菖兰谷养了鸡鸭牛羊，再养些兔子，日后长肥了，用来做麻辣兔头……”

“咳咳……不许动我的兔子！”

阿泠不知何时回光返照，猛地一下从晏泊尘怀里坐起，指指云云仙道：“你，你要是敢吃我的兔子，就算你是小瑞王，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晏泊尘一下一下安抚他后背：“好，好，我们不动它们，一只不少地全部带回去，好不好？”

阿泠这才满意，头往侧边一歪，又晕了过去。

云云仙气不过，道：“哦呦呦，还‘一只不少地全部带回去～’，肉麻死了！啊哈哈，谁管你们，我就要捉回去做菜！哇哈哈哈哈！！！！”

云云仙抱起一只兔子就跑，晏泊尘追不上他，在他身后双指并拢发出一击，准确无误地击中他的臂膀。云云仙身体一斜，顿时失去重心，整只妖摔飞出去，手里的兔子也趁乱逃跑了。

他捂着摔疼的屁股爬起来，骂道：“大胆！居然敢打我！！是不是不让你知道老子的厉害，你就敢一直这样随意妄为？！看我怎么收拾你——啊啊啊啊！！”

寒生一只手将云云仙提起，二话不说把他丢给安无霁，对众人道：“好了，既然都没事了，我们就回去吧。”

云云仙趴在安无霁肩头道：“怎么没事？我还有事你看不见吗？喂！把兔子还给我，我要捉回去做菜！！”

寒生无视他的叫喊，主动站到陆溪屿身边，挽住他的胳膊。陆溪屿有些受宠若惊，反应过来，立马也将他搂紧了。

晏泊尘抱着阿泠站起身，艰难地迈出步伐；安无霁带着肩头大吵大闹的云云仙，走在他们前面。

在所有人的最后方，浩浩荡荡跟着二十四只白花花的兔子，蹦跶着圆滚滚的身子，没一个掉队。

它们没了之前被控制时的那般模样，变得乖顺温和，一直跟着人的后脚跟，四处闻闻嗅嗅，又继续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