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身影再现,穆予的思绪也被拉回到了那个火光漫天的长夜。对他而言,那个长夜比这十七年的目盲更加幽暗而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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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予原名李虞,他的父亲是汴朝第七任皇帝,名号李玄宗。李虞的母妃名为苏璇,是李玄宗一生中最为深爱的女人,虽是贵妃,却一直享有着与皇后同等级别的礼遇。待到苏贵妃怀孕之时,李玄宗更是昭告天下,要将太子之位传给尚在腹中的李虞。
故而李虞一出生便直接住进了中殿,并在这处偌大的宫殿中度过了他人生中最无忧无虑的六年。
恰逢冬至时节,刚过完六岁生日的李虞却不幸染了风寒,于是错过了他父皇组织的盛大的冬猎。可小太子哪能在床榻上呆得住,一整个白日都央着还在咳嗽的嗓子,于后花园中拿着程公公给做的木头弹弓打鸟,以弥补他心中没能参加冬猎的不甘。
晚膳过后,他又拉着中殿内十数名宫女和太监,陪他玩起了捉迷藏。他平日最爱藏的地方是床榻下面,殿门背后,衣橱里面,不过这些地方也早都被中殿的宫女太监们摸透了。于是这日他寻到了个新的藏处,他来到了中殿的制衣坊,这里有间小屋平日堆放些废弃布料,倒是个绝佳的藏身处。
他一头钻进废料堆里等着人来寻他。
等了许久,也没等来一个寻他的宫女太监,于是又从衣兜里翻出一只还未完工的棕叶蚂蚱编了起来。小孩儿困起来总是不分时候和场合的,不知怎的李虞就在废料堆里睡着了。再醒来时,外头却已是浓烟刺鼻,火光漫天。
“莫不是走水了?”
李虞爬出布料堆,推开小屋门正要出去,突然“砰”的一声,大门被撞开了。
进来的是一个宫女,再仔细看,她竟浑身是血。左手衣袖连着手臂已经不知去了哪里,一道刀口从右肩拉至左腹,血肉模糊。她摇摇晃晃,嘴里喏着:“快...躲...起...来,快......”
话还没说完,便就直直栽在了门槛之上。
李虞看清了她的脸,她正是秀莲,平日捉迷藏时总是第一个找到自己。
李虞尚且稚嫩的小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如同人濒死之前那般,几近僵硬的神情。
像是有一口气卡在了喉咙里,哭不出来,也喊不出来。双脚像是牢牢沾在了地上,任凭自己再怎么用力,也挪不动哪怕一步。
这时,刺耳的长剑划过地面的声音传来,这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
他一使劲儿提脚,终于能动了,霎时间掉头钻进了废料堆。刚钻进去的下一秒,一个手拿长剑的男人便走了进来,一身银甲,气势盖天。
李虞从布料堆里看清了他,他是镖旗大将军晁徵!
那把沾满鲜血的长剑狠狠往布料堆里扎,他捂着嘴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老天爷爷,求您保佑我,我想活下去,我不想死。
老天爷爷许是听到了他的祈祷,那把带血的长剑刺进布料堆十余次,却无一次伤了他哪怕一根头发。
而后,那个男人才匆忙离开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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晁帝打量着他,半晌才道:“虽是比朕这几个儿子秀气,但身体板儿远远比不上他们啊!哈哈哈哈哈!不知,你几岁目盲啊?”
穆予强行稳住了紊乱的气息,答:“目盲时刚过十岁生辰。”
“如此,倒是可惜了。”晁帝笑了笑,没再继续问下去。
而一旁的林离却察觉到了异常,若十七年前他十岁,那今年便该二十七,可他刚才说自己今年二十有五,到底是哪个数字撒了谎?十岁?还是二十五?
林离转头看着身旁之人,突然发觉自己似乎一点儿都不了解他。
“风儿,你来讲下今日围猎的规则吧。”
“是!父皇。”
晁风走到营帐中间,扫视了一圈各个大臣及他们的家眷。
“今日围猎将设立两个组别,武组和文组。选择武组之人需参加狩猎,选择文组之人则需选择一个自己认为能得第一名的武组人员,投出手里的票。”
“每个文组人员有三票,分别投给三个不同的人。最终,武组人员计算成绩需同时考虑猎物数量及得票数量,将猎物数量以得票数量的比例翻倍,最后数量最大者为胜。而文组人员的成绩则以你们投出的两票对应人员的最终成绩相加,数量最大者为胜。为了公平起见,本宫不参与投票,届时直接以文组人员数量的一半记本宫的票数即可。各位,听明白了吗?”
营帐内一时安静得出奇,许多老臣还从未听过如此花哨的计数方法,晁风一下就给那些老头干懵了。
便才又解释道:“打个比方,武组张三总共猎得三只家兔,得票四张,则张三最终成绩为十二。文组李四共投给三个人,其最终成绩分别为十二,六,八,那么李四的最终成绩就为二十六。”
“原来如此...”
“同时,在座各位无需以家庭为单位参加,无论是否为家眷,都有权单独选择参加武组或是文组。”晁风又看向林离和穆予,说道,“考虑林大人的夫君不便单独行动,可以破例视你们两个为一体。行吧!给大家半炷香的时间考虑,考虑好之后,武组站在营帐左侧,文组站到营帐右侧。”
一时间营帐里边乱成了一团,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来回走动,摇摆不定。
太子走到晁帝面前,请示到:“父皇想好参加哪个组别了吗?”
晁帝笑道:“朕多年未曾拿弓,早已手生,便就不凑你们这些年轻人的热闹了。”
“父皇可以参加文组,图个乐趣。”
“哈哈哈,那便就参加文组吧。”
营帐里也渐渐区分出了左右站位。
袁震列在武组的队伍中,看林离还在犹豫不决:“林离!你干嘛呢?快过来啊!”
“我还没想好...”
她自己个儿的话,定是参加武组,但现在多了一个穆予,总得考虑他行动不便,于是纠结要不要选文组了。
“想啥呢,你堂堂刑庭司的掌司,选文组像话吗?快过来,你那姑爷带着一起就好了,又不需要他去射猎。”
“去武组吧。”穆予突然说话,“不必顾及我。”
“那要不你选文组,也能呆在营帐。”
“不用,我倒是想出去转转。”
穆予自是不愿在这帐篷内呆着,虽说如今和小时候的模样已完全不同,但晁贼方才那番询问,已经难免让他心虚了。没想到过了这么久,晁贼依旧这般警觉。
“行吧,那到时记得跟紧我。”林离一把牵起穆予的手,站到了武组队伍的最后面。
半炷香的时间过去,大臣们基本是文官武官分别列于左右两边,家眷们几乎都在文组,但出乎意料的是,有三个女眷竟站在了武组这一列。
她们个个打扮的倒是美艳动人,只是看起来可能连弓都拉不开,跑上几步许就得大喘气。
林离心里嘀咕着,还是莫以外貌评判她们,万一她们当中就有弓箭高手也说不定啊!
“组已经分好,武组总共十八人,文组总共三十二人。那武组的成员便立即出发吧!酉时之前回到此地即可。蒋尚书会留在营帐负责文组的票证发放以及统计投票数量。”
话音刚落,十数人拿着弓箭“咻”地一下窜出了营帐,唯剩林离和穆予,还有三个女眷落在了最后。
“名次不重要,咱重在参与就行。”
林离拿上弓背上箭篓与穆予也朝外头走去,身影渐渐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
景泽山的密林里多是针叶类的树木,如雪松、桧柏、柳杉,树形高大,几乎都长到了十丈往上。这些树木的树干笔直,树冠呈塔形或伞形,像无数个站地板正的士兵,整整齐齐地列队在这后山之上。
俩人在树林里窜行了一段时间,倒是先后发现了几只松鼠,除此之外,并无其他活物。
但让林离不快的是,那三个女眷竟不紧不慢一直跟在她和穆予后面,即使有兔子或其他猎物出现,恐怕都得被她们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吓跑了去。
这下她终于憋不住了,停下来问道:“你们三个好生奇怪,难不成打算一直跟着我们?”
“这林子这么大,林大人怎么就断定我们跟着你呢?”
“行吧,随你们便。”
那个女眷又继续呛声道:“林大人莫不是心虚?”
“笑话,我心虚什么?”
“你家这位夫君是你拐来的吧!这不是乘人之危是什么?要不是人家眼盲,就凭大人这倭瓜一般的容貌,恐也觅不到这样的如意郎君吧?”
另一个女眷接着话茬也道:“可不是嘛,不知道的人,还真会以为是两个男人走在一起呢!”
林离未再多言一句,她停下脚步从箭篓抽出一支长箭放于弓上,转身便瞄准了那三个女眷。
“你要干嘛!?林离,你莫非敢在大白天杀人?”
“说人话的人我自然不杀,可不说人话的,还能算人吗?”
“你!!我爹爹可是翰林院大学士,是太子伴读老师!”
“大学士能教出你这般没教养之徒,我看他也没脸再干下去了。”
话音一落,长箭离弦,眨眼就扎进那女眷脚尖前一寸之地。
“林离你别太过分!!”
“警告你们,别再跟来,不然我可不知道会不会做出更过分的事。”
林离背上长弓,拉着穆予继续朝前走去。
那三人果真被吓唬住了,没再继续跟来。此时密林静谧无声,一点风吹草动也没有,郁郁葱葱的树叶几乎遮住了大部分阳光,只撒落了些被叶子切得奇形怪状的光点。
穆予突然开口:“你威胁人的方式只有这一种吗?”
“什么意思?”
穆予学着林离的语气,夹着嗓子说道:“我可不知道我会不会做出更过分的事。”
“好啊,你取笑我是吧!”
“那夜你不也是这么和我说的吗?”
“我本武将,不善言辞,能说出这句便不错了。”
“你伶牙俐齿起来,可完全不输那些文官。”
“那我就当你夸我了。不过,没想到你还挺招人喜欢的。”
“何出此言。”
“那些姑娘不都是为了你嘛,难不成是为了我才跟来的?亏得我一开始还以为她们真是奔着射猎来的呢!”
“说不定呢,许是看中了你手里的猎物。”
“我手里哪有猎物,本来有的可能都被她们吓跑了。”
林离撇了撇嘴,倏尔意识到什么,脸颊瞬间泛起了红晕。
“到这样的大自然里,应是对你眼睛治疗极好的。有机会我带你多出来走动走动。”
穆予没有再说话,两人又默默朝树林更深处走去。
越往深处走,气温越降的厉害。分明已是阳春三月,林离竟被冷出了一层鸡皮疙瘩。
“起雾了。”
她放缓了脚步,对穆予道,“你注意脚下,这地方湿气重容易踩滑。”
“嗯。”
“不过,这雾倒是对你没甚影响,可我现在却只能看清周围五米以内的东西了。”
“看不清的时候,可以试着用耳朵听。”
“这么说来,你定是耳力极好了。”
“一般吧,倒是听出来你很冷。”
“被你发现了,今日穿的单薄了点,没想到山里气温如此低。”
“若是没有猎物,我们便回吧。”
“还是再往前走走,现在回去说不定还会碰见她们三个。”
突然,就在这重重浓雾之中,一只十分漂亮的麋鹿出现在了林离眼前。
它浑身毛色五彩斑斓,头上两只巨大的鹿角,似泛着荧光,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看着林离,就像在跟她说话似的。
林离小心翼翼地取出长箭,瞄准了那头麋鹿。
这时那麋鹿跳开了,但并未跳得很远,林离又紧跟了上去。
“穆予,你且在这里等我。”
留下一句话,林离和麋鹿就一同消失在了这片浓雾之中。
穆予独自立于林中,周围安静得只听得见他自己的呼吸。恐是因为这里寒凉的环境,又或许是因为太过于安静,他此刻也多少有点发毛。
此时,有人似朝着他过来了,走得很慢,但步伐稳健。
穆予闭上眼睛,细细地辨认。不是林离,步伐比林离稳,武功应比林离更高。他停下来了,位置离我应有十步。
穆予缓缓朝左边转过身,与那人对面而立,怎料突然头晕目眩,接着一阵刺痛感袭击了他的眼睛。
这雾,有问题。
他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沉静下来。就在这时,一阵亮晃晃的光圈在他的眼皮之外铺展开来,他缓缓睁开眼睛,竟看到了一片森林。
这片森林,就是我现在所处的位置?我能看见了?还是,只是这片浓雾造成的幻觉?
不,即便这是幻觉,那也是真真切切看到的,并非想象。
还没来得及高兴,穆予却注意到了对面所立之人。刚恢复的视觉看得尤其清晰,此人年纪不大,一身浅褐色锦袍,袍上纹有九龙暗纹。
他正手拿长弓,弦已拉满,箭头瞄准的正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