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罢,伊三水松开她衣袖,跻身在前。
约莫数十丈外,被鬼神鉴映亮后背的伥鬼正俯卧于小厮必经之路上,她吟着尖锐诡谲的调,似涕泣、似哀嚎。
山下树丛中怪影幢幢,恍惚间有朔风乍起。
伊三水垂手拾起一块山石,遥遥往二狗前行处掷去。
篝火沉沉,碎石飞驰破空,正中他腿腹。
“啊!”
只听二狗子痛呼一声,如同醉汉一般磕磕绊绊,往远方跌出两步,一路却无丝毫停驻回首之意。
纵使夜游之症也不该如此,合该是中了邪。
真是只有能耐的伥鬼。
痛呼声惊醒篝火畔酣睡的君莫言,他哆嗦着打了个响嚏,兀地起身直立。
但见昏黄篝火畔无人围聚,四下张望:那白日碰见的道姑手上竟然把着面荧光四溢的镜子,恍若半空被云掩尽的圆月。
顺着白蒙蒙一束光远眺,他的随侍小厮二狗正踉跄着往黢黑的林中去。
林畔草丛边沿卧着一打眼的惨白人身,姿态婀娜,腰肢纤细,颇像方不久疑似无面的女子。
君莫言不由急唤:“二狗?”
少顷未得回应,遂疾驰数步追随,却被一柄桃木剑拦腰截住去路。
此刻,草丛内俯卧的人皮鬼身忽地支起,若薄纸般随风晃摆晃数下,曳开脚步。
鬼神鉴镜光中,她蓬头散发,难辨前胸后背,两只手臂兀然高高擎起,弹琴般凭空揉捻挑抹,反复拉扯瞧不见的丝线。
小厮二狗人偶似得关节凹折,摆出古怪姿势,缓缓扑进草丛。
君莫言高叫,“二狗!”
伊三水反手将桃木剑贴于他面颊边,令他止语。
骆美宁轻声附耳道,“这是只被老虎拘束的伥鬼,她现下既勾人,其后定有虎伺机而动。”
白日里两声嚎啸便将人吓得疾驰赶路,君莫言自然悚惧,他压低嗓音,“伥鬼?这该如何是好?”
话未尽,小厮二狗歪着小步贴近草丛。
随着伥鬼步步后退,荧光稍稍映亮周边幽幽林地,斑斓大虎终露出它那身精瘦的腰腹身躯:三色驳杂的黄白黑皮毛、骨节突出、面容狰狞威武。
两只圆溜溜的大眼闪烁着暗芒,大概蹲守已久、蓄势待发。
伥鬼缓缓回退至大虎身畔,小厮二狗显然已是它的口边食,一如离了水的鱼,生机渐失。
伊三水往骆美宁处瞥了一眼,“退。”
他令她回退至篝火边,又撕下一截衣袖,沾满祖师观点灯的香油包于木棍顶端。
君莫言尚且原地踯躅,可大虎全无怜悯之意,它自黑魆魆的林内嗖地扑出,衔起小厮二狗一只手臂,拽着人身轻悄悄回转树林之中。
伥鬼亦随之遁入山林,唯留一道莹莹白光,蔓延至天际。
没有挣扎与痛呼。
一片死寂。
......
伊三水在篝火边引燃火把,骆美宁不敢将鬼神鉴收回,伥鬼虽没了影,但镜子还亮着,至少能指明方向。
伊三水向骆美宁嘱咐,“走。”
他手持火把,想是准备趁夜赶路了。
大虎与伥鬼在来时上山处,两人相掩护,往下山坡行去。
君莫言已然被吓的六神无主,他瞅着篝火默然半晌,才跌跌撞撞往两人处赶逃。
未追上,另一头山下林间复传出阵虎啸。
“嗷呜——”
声音高亢振奋,与之前白日听闻的一般,令人汗毛倒竖。
忽而之间,黛绿和着浓黑的林子里涌出道道山雾,好似水涨潮起,自山腰蔓延开来,将几人逼得步步后退,只得回往山顶青松边。
奇异怪诞,君莫言已没了胆,他落下两行泪来,支吾哭诉道,“怪哉、怪哉!好个威武大虫,能弄风起雾,支使鬼魂......看来,君某也逃不过这遭了。”
好歹山顶篝火未灭,暖光抚慰人心。
骆美宁犹余几分清醒,她摆正了胸前鬼神鉴,扯着伊三水袖摆对他耳语,“姐姐,我们逃到青松上去......方才借光依稀辨得那只斑斓虎皮瘦骨凸,皮毛色泽灰败,想是年岁已高,筋骨疏松,取火烧它,待天色转亮时再做打算。”
一席话多少有些道理。
此刻亦非隆冬,山林飞鸟走兽众多,一只猛虎何至于饿到精瘦?
伊三水对她颔首,斜眼示意骆美宁先攀上青松。
奈何事事不随人愿:骆美宁手中鬼神鉴亮色遽然大盛,随着镜光浓烈,缕缕山雾之中飘出道鬼影。
又是那只伥鬼。
她自半空款款而至,停于三人一丈外。
这会儿的‘无面女’已然褪下那张人皮,她将皮囊挈在身畔,一具鬼身在镜子的映照下朦胧不清。
伊三水半步拦在骆美宁前方,握紧了手中桃木剑柄;君莫言腿软筋麻,脑中混沌沌一团,口中絮叨声骤然止住。
独独骆美宁褪去惊疑。
这双眼比借鬼神鉴瞧得更加明晰,那梦中面容此刻于伥鬼脸上铺展开来:此女五官圆钝,眼角嵌痣。
似魂魄不稳,腰侧向外逸散着缕缕鬼气,身形较骆美宁此前见识过的更淡些。
瞧这样子,大抵是老夫妻口中独女,葵葵。
亏那老妪夜夜提着灯笼苦等,怎奈何魂已成鬼,白发人送黑发人。
伥鬼将人皮慢慢展开,两指轻抚其上细小的孔洞,似在指责骆美宁一把洒出的香灰灼坏了她的一身华裳。
“啊——”悠悠长尖细细的一声高叫。
伥鬼能出声,却说不了话。
这声与她曾发出的哭泣一般,如今靠得近了,听得人头晕眼热、双目发花。
可骆美宁不惧她,稳住心神暗忖:鬼罢了,见得还少吗?
她瞧瞧将余光在四处梭巡,唯恐方才拖走小厮二狗的大虫出其不意自雾气中窜出。
好在山雾只将将圈住周遭山林,却未及顶处开阔地。
“葵葵。”
骆美宁镇定唤出一句,“是你吗?”
伥鬼霎时睁大了眼,她止了声儿,与骆美宁面面相觑半晌。
半晌,似生气般将手中皮囊抖了抖,掀起一阵阴风,风把篝火中已然烧尽的干柴拱至半空打着旋儿。
一时,火星在半空弥散,恍若群魔乱舞。
君莫言哪里见过这场面,见张人皮衣裳似得在半空晃荡,一双腿颤着颤着,人一歪,倒在篝火边便不省人事了。
......
伊三水捏紧剑柄,那鬼除去了皮裳,他只能借鬼神鉴识得半空一团微微亮白。
现与伥鬼离得如此近,此时不反击更待何时?
但愿这从道士观里取来的木剑有些作用,他屏气凝神,挽起桃木剑便要朝荧白挑去。
“等等。”
骆美宁匆匆揽住了他掣出的右手,将那把自老夫妻处得来的弓箭予他,缓声道:“姐姐先走。”
她把人往后推,令伊三水先上树。
既久不见四周有猛虎身影,骆美宁便揣测:那大虫正享用小厮去了。
被鬼魅了心神,二狗已然凶多吉少。
那张夫妻处得来的绣花手帕还揣在自己怀里。
若那虎真拘了二狗,伥鬼葵葵便算是了却了宿命——伥鬼一旦经人替代,会成自由之身。
虽对不住那被虎拖入林中的小厮二狗,却也算面见了老夫妻的哑女,替他二老证得亡女身份。
骆美宁抚着胸口轻喘两声,她不惧招摇的风火,反倒迎着伥鬼靠近两步,壮着胆子道歉:“对不住,方才不该用香灰烧你。”
伥鬼朝她低吼一句,遂咧开嘴巴,面相顿时变得浮夸狰狞,露出其中森森獠牙。
“若你摆明身份,我又怎会害你?”她取出胸口手帕攥在手心,徐徐诱导:“我认得你,葵葵是吗?”
伥鬼不言,却住了怪相,半晌,摆出道手势,五指上下翻飞。
骆美宁瞧不懂手语,只知道她动作颇似那老叟。
“我才见过你阿耶阿娘。”
一番比划,阴风停、火舌住。
似怒火将息,骆美宁忙趁此机会将手帕托至她面前,摆笑道:“他们托我将东西带给你。”
“他们......”
一席话未完,骆美宁只见伥鬼探出双手将她朝后一推,身后一股大力顺势将她自原地拖拽回转。
利爪撕裂鬼影,伥鬼哀嚎着散了身形,骆美宁眼前冒出道花影。
拽她的,是尚未攀上树的伊三水,而破开伥鬼身形从雾中冲出的,便是那只窝藏林中、年事已高的大虎。
见虎出,须臾间,恨不得临空架起风云一般,两人相搀着急退二步。
“上去!”
将人拽至青松树边的伊三水架起手臂,微微躬身,喝令骆美宁攀附于‘她’肩上,借力高高跃起、跨步而上。
无闲暇多想,骆美宁下意识顺势为之,三两步蹬上树梢。
正稳了身子准备反手去捞伊三水,却发现‘她’只立在树边,高高递出张木弓,并不跟来。
伊三水凝神望了她一眼,“坐稳了。”撂下背篓与手中桃木剑,回身立于篝火边。
大虎方将与骆美宁擦身而过,这会儿见人上了树,便在山顶边沿来回踱着步子,伺机而动。
现如今,它被火光一照,更显精瘦:脊背骨浮凸,腹部干瘪,大抵饿了许久。
怪的是,一张虎嘴边不见有丝毫血腥——它并未吃掉拖走的小厮二狗。
而已然晕厥的君莫言正仰躺在树边,若方才骆美宁尚在树下时,大虎目标是他,只怕已经得手。
视线在几人之间转了那么一圈,骆美宁才惊出身冷汗:这老虎约莫是冲着她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