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阳光好似被蒙上一层雾气,后院的鸡棚里,母鸡尚且把头埋在翅膀间,咕咕两声,又陷入甜梦。
前院,陈禾便已经穿戴整齐洗漱完毕。如今的天气已经远没有盛夏时炎热,但还残存着些许暑气。念及晨露深重,陈禾在短衣外多加了一件深棕色的粗麻对襟,用于挡风遮凉,免得寒气入体,生了病去。
他跟婶子约去的是福田镇,离荷塘村不算远,且两地之间有大路可以直通。
仰赖现如今在位的官家,各地整修乡村道路已有些年头,荷塘村自然也不能免除,甚至还是头一批响应的,为此连县里的大人都特地夸赞了几句,村长当时笑得连褶子都多了两条。
当然了,修路是个累活,还得家家户户出人,人都去修路了,家里活计谁来做?地里粮食不伺候了?因此刚动工时村里还颇有些闲言碎语,可年月见长,村人们渐渐也咂摸出点味道来:相较以前坑坑洼洼的泥巴路,现在去镇上买卖做活,好像是要方便不少哈。
荷塘村拢共算来有几十户人家,在附近也算得上是个大村子,可即便如此,要如同镇上一般大肆兴修道路,给地面铺上石料板路,那也是不成的。顶多是夯紧黄土再垫上些碎石沙土,农忙前下雨后各家都上点心,把自家门口那块沿路铺上些秸秆麦草防滑,雨停趁着天晴再补上些被冲走的路沿,也就算是维护了。
有这样一条路,陈禾平日里从村口出发往福田镇上,步行大半个时辰可到,当然要是有车会更快一些。
有的人家带着孩子,宁可花几个钱也不想受累,舒舒服服带着孩子在车上坐着多好;抑或是赶上家中采买大事,大包小包提着拎着实在难走,索性就选择出三四文钱,坐牛车来回。
村头的老何便是做这生意的,他家里小辈孝顺,在外头做生意,赚个辛苦钱,也没忘了家里的老父。听老人抱怨待在家整日无事可做,便商量着让早些年耕地的老伙计再辛苦辛苦,订了辆板车,三面用矮栏围上,另一面做成可拆卸的,既可装货物又可坐人。
当然生意不是每日都有。老何琢磨一阵,拎了壶酒去找村长商量,让他帮忙在村民间说说:每隔五日,他会拉着车去镇上,要坐车的直接去村口,辰时左右出发,申时返还。
收了酒,帮忙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还能显得他这个村长面上有光,王守实当即答应下来。一来一回间,还真让老何赚了点。
陈禾心中有数,他又不买家具大件,仅养活自己一张嘴买些吃食,拎那些能花多少力气,还是节省些,走的这些路就当锻炼身体了嘛!
在这种事情上,陈禾莫名有些抠搜。可转念一想,钱攒下来也还是自己的,现在不花以后还能花,更何况他心里还藏着个不知何时能实现的愿望,说不定这些年多攒攒,就能实现了呢?
自己把自己哄了一通,陈禾高兴起来,一双黝黑圆眼亮亮的,能把人看得心底发软,仿佛身上也跟他一样,升起一股子干劲来。
不过现在没人欣赏,陈禾正忙着收拾出门要带的东西。
昨晚他数过攒下的铜钱,分了五十个出来,已经拿草绳穿成一串,在接口处打了个松松的结,好方便他拿取。
钱自然得贴身放着,陈禾有个小包,就是专门为此缝制的。这还是他拆了一件不要的衣服做的,一半给自己缝了这个小包,另一半有些破,陈禾就拿去做抹布了。
这五十文纯是为了买肉准备的。当朝的猪肉价格还算公道,约莫25文一斤,够陈禾吃上两三顿的,当然这是全买瘦肉的情况下,如果带肥肉则要贵上几文钱,毕竟肥肉又能榨油,榨油完的油渣也能吃。
与此时大多偏爱肥肉的其他人不同,陈禾一贯爱买的是偏瘦带点肥的肉,一来这样的肉要比肥多瘦少的便宜些,二来口感上要更为丰富,滋味更好。
背上包,提着篮子,陈禾便出门挂锁,往村口走去。
远远的,陈禾看见几个身影聚在一团,其中一个正是他熟悉的,一时间不由加快了脚步。
---
王翠荷正嚼着栗子同他人攀谈,“嗐,你是没看见,当时我一说这嫁妆可少不得,那是给孩子的底气,哎呦这下不得了,袁二狗那老脸一下子拉的老长,乱叫什么‘就四桂那个赔钱货简直是个讨债鬼,克死她哥哥还要找她老子索命,呸!没门!’”
“难听成这样?”另一位脸上嫌恶,“再咋说也是他闺女,平日里给四桂使唤成啥样了。”
“就是说,还给我摆上脸色了。”王翠荷“呸”了声,撇嘴翻了个白眼。
“二狗给找的啥女婿啊?那天听媒婆说男方给不少呢,四桂嫁过去不至于那么差吧?”一个阿叔问道。
这王翠荷倒是不清楚,她转脸问另一个和袁家有些亲戚关系的婶子,“四桂她姨,你听说啥没?”
这位四桂姨看着年纪轻,大概是有些害羞,先前都是默默听着大家八卦,此时一看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她的脸一下红了点,想了想,细声细气地说:“好像是,鱼儿村的木家吧,我那日听姐姐提了句。”
“木家?”大家都沉默了一瞬,忽地有个婶子叫起来,“不会是那个泥瓦匠家的吧?”
鱼儿村泥瓦匠的儿子?王翠荷陷入沉思,还没等她想起来到底木家有哪个儿子在适婚年龄,就听得有人叫她。
“翠荷婶子?”来人正是陈禾,他没听得多少八卦,以为王翠荷已经聊完了,便出声喊她。
“哦哦,走走,咱早点去,你帮着我瞧瞧哪种布比较好。”王翠荷回神,说完了又扭头跟其他人告别,“诶,我先走了哈!过一阵来吃酒!别给忘了!”
“一定一定!”
瞧着两人走远,剩下的几人又扯了几句,便也各自散去忙活自家的事情了。
---
王翠荷这次去镇上要买的是喜布,给她的大儿子李树成亲准备的,主要是给新人做两套喜服,再做一套添置在新房里的铺盖被褥,如果有剩下足够大的布料,也可以简单缝制后做成新人的盖头。
现下的喜布的颜色还是以红色为主,毕竟还是象征着喜庆的主流颜色。
高官贵族为显身份,多用绫罗绸缎锦这类布料,一品官员婚聘可用“锦绣九品”,而平民百姓则多用棉麻布,家里条件稍好者用细棉或普通的绢纱;在纹样上,皇室大婚的喜布会加以金线绣上龙凤纹样,平民则只能用普通的花卉或几何纹作为绣样,就是图个吉利。
不过这喜布也就是家里有些余钱的人家才有闲心去买,更穷一些的,头上顶张红纸就嫁了,还做什劳子被褥喜服。
不过王翠荷嫁给李丰年之前,李家就颇有些家底,这些年他们二人努力经营,又添上了几笔财,咬牙给请了最好的媒婆,给李树找了个镇上的姑娘。
两家商量好了,姑娘家出一笔丰厚的嫁妆,而李家则要准备头一档的聘礼和包括喜服喜被婚宴之类的一切杂物杂活。
这当然得花不少钱,毕竟某种意义上来说,姑娘从镇上嫁到村里算是“下嫁”,能不能成还得看对面。
王翠荷相看过那个姑娘,打心底里是满意她来做自家儿媳的——那女孩做事麻利爽快,一口气端了四杯茶也不带撒出来一滴的,人长得也清秀漂亮。再看看自家儿子,也不是说长得不好吧,五官端正是有了,可就是日日下地劳作黑的像块碳,跟姑娘站一起简直是雪球配了个煤团,王翠荷都有些没眼看。
可两个孩子倒是看对了眼。当日那姑娘上下打量了一会李树,就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圆润的眼一弯,王翠荷心里就定了一半;再瞅瞅自家傻儿子,帮忙挑水的膀子都要比往日鼓起来一块肌肉,恨不得再长出个三头六臂来,把姑娘家的水缸全挑满就好。
这还有啥好说的?两家长辈面面相觑,当即拍板敲定了婚事日期等细节,期间也没忘了给这对准小两口留出些相处的日子,毕竟他俩往后还要过一辈子呢!
陈禾倒是没见过那位新媳妇,不过他从李眠口中听到过几句,说他嫂嫂人好漂亮云云,那应该是个不错的女子吧?李树虽是眠哥儿的哥哥,但平日里爱屋及乌,连带着对陈禾也有几分照顾,有时帮忙修修漏雨的顶棚什么的,因此他能寻着一门好亲事,陈禾还挺为他高兴的。
算算李家这门好事将近,似乎就在二十日后?陈禾思索着,到时候得挑一份合适的礼物,他收到李家颇多好意,回礼上于情于理都不该马虎了事。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间便到了福田镇,离得近了,陈禾便听得街道上不绝于耳的吆喝声。
他俩正赶上了每周一次的小集会,这一日小摊贩们被允许沿街摆摊,不用摆在固定的市集位置并且交上十文钱的“摊税”,有的是人大老远跑来卖东西的,因此此刻人来人往热闹得紧,摊主们看准时机,叫卖的更欢实了。
“新鲜好吃的米糕诶!新米做成的米糕,又甜又软了诶!”
“来看看这鱼,鲜活现杀的,瞧这尾巴多有劲,红烧清蒸都行,保证好吃!”
“胡饼蒸饼!刚出炉的饼子,又香又脆!”
陈禾跟着王翠荷挤过人堆,来到饼摊前。他俩都没吃早饭,很快商量好要什么,王翠荷道:“来两个蒸饼!”
摊主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头上包了块结绿头巾,将额前耳边的碎发都拢了进去,瞧着爽利干净,她面前的木桌子上摆有两个竹木蒸笼,正在不断往外散发着腾腾热气。
见有人光顾,她立马迎上笑脸,动作飞快,手上一抬一夹,便从半人高的竹木蒸笼里夹出两个圆胖蒸饼来,“您当心烫啊!不是我吹,我家这蒸饼暄软得很,别家做不出来这味道。都是刚蒸的,趁热吃最好。”
她旁边梳着羊角辫的姑娘适时递上半开口的油纸袋子,帮着妇人打包好递给客人,脆生生道:“两个蒸饼四文钱,您拿好,当心烫着!”
蒸饼不带馅儿,圆而白的一个被安放在油纸袋里,表皮光滑,陈禾手上稍一使劲便按出来一个小坑,慢慢地又回弹,显出几分韧劲来。
这妇人说的不错,她家的蒸饼确是好吃的。
陈禾小口咬着,热气裹着麦香扑到脸上,略嚼几口,甜味便从舌根泛上来,不太像加了糖或蜜,更像是粮食本身的甜。
吃完早点,肚子里有了东西,二人醒过神来,这一天才算是真正的开始了。
福田镇坐北朝南,一条主街道贯通南北,由青石板铺就,故得名“青石街”。
陈记绸缎庄位于街道南端,是当地历史最为悠久的一家。陈禾不是第一次来,但抬头望着那刻着“陈记绸缎”的黑漆金边牌匾,他还是不可自抑地生出些羡慕。
而王翠荷先他一步迈进了店里,已经同掌柜的攀谈起来。
“……哎呀陈娘子你知道的,还不是为了我家那个不省心的小子,不给他准备好的,那到时还有的跟我闹。”
陈娘子一听就明了,她拨了下耳边的桃粉绢花,笑吟吟附和道:“那还不是您疼他,树小子这是在和您撒娇呢!就说我家那个,整天跟个锯嘴葫芦似的也不说话,也不知道何时能讨到媳妇。”
说罢,陈娘子还像模像样叹口气,她这话七分捧三分真,倒是真真一个为孩子婚事发愁的母亲。
王翠荷连忙安慰她,“咋可能讨不到呐?你家明昭那样好一个孩子,明年不是去考那什么,乡试啦?我家那臭小子都不是读书的料,让他看会书哭着喊着说字在打他,还跟我嚷嚷头晕,我还羡慕你呢!”
两人又扯了几句,陈娘子收了话头,神色正经起来,“行啦,咱不耽误正事。我可说了啊,今儿你算是来着了!”
“纺娘,把我的宝贝搬出来!”